2020年1月10日 星期五

【九州縹緲錄|野塵】南淮舊夢 (ABO設定)

<寫在故事前面>

**本文是九州縹緲錄(小說原著向)的衍生作品,CP為野塵 ( 姬野X呂歸塵 )

**最前及最後段引用了原著小說舊稿〈一生之盟〉第一章的情節,但有做些修改。

**雖然是衍生向,但因為自己也知道這個CP大概在極圈邊緣,所以有請沒看過原著的朋友幫忙先讀過,將文章盡量寫成沒讀過原著的讀者也能讀懂的描述,並整理了原著相關設定的補充(如下網址)

若沒看過原著,但不介意多熟悉一些設定、對故事有感興趣的旅人,歡迎停步觀賞。

本篇的ABO相關的古風化詞彙:乾元(Alpha)、坤澤(Omega)、雨露期(發情期)、信香(訊息素)、魂印(標記)

原著相關設定補充:http://bit.ly/2QtIcxs

(若想先有點概念可以先讀,也可以故事讀完再讀來補充,也許會有一點解謎的驚喜感(?))

最後,跪求有在吃野塵cp的同好QQ,身邊極度缺乏可以一起發瘋他們的人(?),請一定要聯絡我認識一下,拜託!




<翠玉玨>



神武三年,五月。


「大君,他們會按照約定只帶兩百人馬嗎?東陸人比狼還要惡毒,比狐狸還要狡猾,讓弘吉剌為您去探一探虛實吧?」目光犀利的年輕人騎著馬接近他的君主,望著眼前泰然自若的呂歸塵,有些緊張。

自己死了並不算什麽,卻不能把青陽國的主人葬送在陰險的東陸人手裡。

「不用。」草原的主人輕輕揮了揮手,呂歸塵還很年輕,看上去會讓人懷疑他是否還不到二十五歲,身為帕蘇爾家族少見的男性坤澤,他有著一張清秀的臉,但一言一行間卻有讓人無法不服從的威嚴,「以那個人的性格,還不會耍這樣的花招。」

「那一年我們也只有兩匹馬,來到中州,也是越過了這個谷口看見了草原。」他輕輕地說,像是漫不經心的絮語又像是喟歎:「這一切回頭看來就像是嘲諷一樣。」

「出發!」呂歸塵帶馬率先走下高地。

兩日前在山頭另一邊的那場戰役慘烈不堪,弘吉剌可以感受到腐屍的臭味在空氣中飄散,沉重的情緒壓上心頭,讓他覺得有些不安。

他知道大君肯定也感受到了,因為他在幾步路後勒住了戰馬,側身對著山梁的方向,低頭閉目,在鼻尖前輕輕地三拍掌。

這是蠻族人放牧時候遇見墳墓和枯骨的簡單祭拜,求乞偉大的盤韃天神接引無家的亡魂。

「他們走了上千里來到這裡放牧,可是永遠不能回家了。」弘吉刺聽到大君悠悠地說,神色淡然,聽不出悲喜。

可弘吉刺知道他的心分明是在痛的。



當騎隊逼近對方帳篷只有三百步的時候,兩百個精悍的蠻族武士組成了雁翼的陣形,他們手裡握著有力的複合弓,帶著鋸齒的馬刀在鞘裏鐺鐺作響。

弘吉剌盡職地守在大君身旁,目光一時盯在圍繞大帳的銀鎧武士們身上,一時轉去盯緊大君的神色。

他緊緊按著手上的刀,只要呂歸塵有一絲一毫的暗示,他就會挺身衝上前,帶領這些青陽最勇猛的虎豹騎發起衝鋒。

可是青陽的大君始終只是低著頭,沒有任何表示。他胸前一根銀鏈子上掛著半彎的翠玉,正隨著馬行的顛簸一下一下輕輕打在他的胸口。



一行人就這麼走到了東陸人的帳篷前,對方守衛大帳的武士對於他們的全副武裝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持著掛著虎頭符記的八呎長槍,定在原地。

呂歸塵在帳前下了馬,將馬臀上的窄刀插進了後腰,對方武士的首領掀開了帳篷相迎,呂歸塵便走了進去,弘吉剌也跟著大君,亦步亦趨。

大帳中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料味道,正中的爐裡焚燒著弘吉剌叫不出名字的香,一個身穿重錦禮服的年輕人含著笑站在香爐邊,彬彬有禮地請大君在早就設置好的客位上坐下。

對方似乎並沒有敵意,諾大的帳篷裡只有幾個文臣,甚至還有一個奉酒的年輕侍女,而嫋嫋香煙的背後,是高高墊起的一張坐床,黑色鎧甲的武士斜靠在坐床邊,以手支撐著額頭。

他身邊的架上是一杆沉重的長槍,而他的腰間則懸掛著修狹的佩劍,一縷紅色的絲繩紮成十字花,封住了那柄劍。

帝劍承影!弘吉剌聽說過這柄不能出鞘的不祥之劍,那麽坐在眼前的人只能是東陸的皇帝。

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皇帝,卻發現他完全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皇帝高而消瘦,沒有威臨四州的霸氣,卻隱隱帶著病容。

他的臉色白得慘淡,襯得眉毛漆黑如墨。因為消瘦,眼眶顯得尤其的深,又一直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既然青陽國主已經到了,那麽我們就開始吧!」剛才請大君入座的年輕文臣站了起來,「鄙人謝墨,大燮太師領太常寺少卿,奉陛下之意,主持這次和談。」

無人應聲,皇帝和大君不約而同地以完全一樣的姿勢低垂眼簾,看著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謝墨環顧周圍,悠悠開口:「兵者不祥,所苦的是平民。我們兩軍接戰十四日來,大小戰鬥數十場,各有損傷。眼下大君虎豹騎精兵卻困在唐兀關前不能再進一步,我軍也無意威逼,在下以為正是和談的良機。」

一開場竟是這樣驕傲的口氣,弘吉剌心裡一下子就湧起了怒氣,可是大君沒有說話,他也只能把怒氣生生地吞了回去。

「我軍三戰連捷,斬殺騎兵七千餘人,俘獲戰馬三千五百匹,軍械和兵器就不必提了。根據我們斥候的回報,如今青陽國尚有虎豹騎精銳一帳共五千人沒有調動,此外鬼弓武士一千,輕騎一萬六千人,共計兩萬兩千人,都是騎兵,各備戰馬兩匹,所以馬匹和其他牲口約計四萬五千。以這樣的兵力橫掃瀚州或許不在話下,但是在東陸第一雄關唐兀關下,已經是進退兩難。希望在下的消息沒有出錯。」謝墨臉上帶著笑意,卻是弘吉剌最痛恨的帶著得意的陰損笑容。

弘吉剌忍不住了:「你們斬殺的都是騎兵嗎?其中有五千人不過是流浪的牧民,他們不過是被部族放逐,冒險渡海進入東陸放牧,已經被海浪吃掉了許多親人,可是踏上陸地,還要被貴國當作敵寇砍殺來領賞。這就是謝太師所謂的連捷嗎?大燮的馬草真的有這麽貴?我們草原人的性命又真的那麽低賤嗎?」

謝墨輕輕地哼了一聲:「不是武士又如何?他們既然是牧民,就該留在草原上,難道瀚州草原養不活他們,就要我們大燮來養嗎?」

弘吉剌被對方的輕蔑徹底地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微微地顫抖著,用力指向了一言不發的皇帝:「是!我們草原上是貧瘠,種不出糧食,養不活許多人。你們東陸人說我們侵占了你們的土地,可實際上怎樣?不過是一些可憐的牧人放馬吃了你們的馬草!你們就把他們當成武士殺了,拿著他們的人頭換賞錢!你們說我們是蠻人,到底是誰更野蠻?這就是你們東陸的仁義嗎?這樣的王是你們東陸的王嗎?還不如我們草原上的野獸!」

話音落下,高坐的皇帝忽然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純黑的虎一樣的眼睛,弘吉剌身子一抖,不知為什麽就覺得冷,他像是一隻被箭穿透胸口的鳥兒,而皇帝的目光就是那支利箭。

大君的手有力地按住他的肩頭,鎮住了他的驚恐。

「真是個好孩子。」皇帝低低地說了一句,又垂下眸子。

「謝太師說下去,」大君的聲音靜如止水,「我們為了停戰而來,只問大燮的條件,大燮的條件是什麽?」

「虎豹騎請大君帶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馬匹,徒步返回北陸。從今而後,每年青陽進貢戰馬一千匹,龍血馬兩匹,其他種馬十匹。青陽部騎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峽北三十里築城,駐兵一千人,稱『瀚州督護府』。」

「你們!」弘吉剌幾乎瞪裂了眼眶。大君再次按住了他,問道:「就是這樣嗎?」

謝墨微微一愣,沒有料到是這樣平靜的反應,他笑了起來:「此外都是小事了。要求大君稱大燮為『上朝』,自稱『下國』,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時親自寫表祝賀。聽說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要求,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話,」大君看了謝墨一眼,指向了皇帝,「這裡可以跟我談條件的,只有他,你讓他親口告訴我,說他希望青陽像一個屈辱的戰敗者那樣,繳上武器,放棄跟隨自己一生的戰馬,永遠做大燮的奴僕。」

「我真的很想聽到這句話。」呂歸塵說,聲音低低的。



<花煮酒>



「這……」謝墨的臉色變了變,擠出幾分笑容:「主上最近頭痛症發得厲害,平時都不能接見臣子們,這次是為了大君特意抱病前來的。說話傷身,大君還是不要勉強了,我所說的,都是主上來前口授的意思,謝墨絕不敢有半分的歪曲。」

他招手喚來了一旁奉酒的侍女,說道:「若是都在火頭上,和談也就談不下去了。大君遠來,我們少歇一刻,奉一杯酒為大君洗塵。」

侍女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戰戰兢兢地低頭膝行而前,把銀盤遞到了大君的面前。不知道是否畏懼蠻族之主的威嚴,她也不敢抬頭,哆哆嗦嗦的,酒爵中的酒液都要被晃出來了。

在侍女靠近的同時,她的身上飄出了一抹薔薇花香。

是信香!弘吉剌在心中驚呼。那侍女看上去確實有些坤澤的儀態,所以他並不意外。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為何要在這樣的場合放出信香。

大君皺了皺眉,沉默著沒有去接酒。

「沒用的東西!敬酒都不會!」謝墨低低地斥責了一聲。

侍女抖得更厲害了,托盤忽然一傾,酒爵倒了下去。滿溢的薔薇花香自她的身邊渲染開來。弘吉剌愣了一瞬,下意識要去接那酒爵,但他很快便察覺到不對,這香氣太不尋常了。

在他略微彎下腰的瞬間,侍女手中似乎有銀光一閃,整個人從弘吉剌背後閃過。

「刺客!」弘吉剌連忙大喊:「大君小心!」

他猛一轉身,愣住了。

侍女手中的鋼刺停在大君胸前不過幾寸的地方,她的手腕被大君捏死了,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大君臉上毫無表情,原先橫置在桌上的長刀「影月」在瞬息間被出了鞘,偽裝成侍女的殺手還沒有來得及退後,就從胸口斷裂開來,鮮血濺得弘吉剌滿身都是。

然而,與此同時,一股醇厚的古爾沁酒香氣也瀰漫開來,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濃烈、香醇,如同天下佳釀總是越陳越香。

「大君!」弘吉剌瞪得眼眶都紅了,拔出了長刀護在主君的身前,對著眼前東陸的君臣吼道:「你們……卑鄙無恥!」

大君的坤澤身分雖然所知者不多,但在青陽貴族中並不是秘密,弘吉剌自然知道這樣的香氣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呂歸塵仍然端坐在原地未動,但原先白皙的臉龐和脖頸已經染上艷麗的潮紅,涔涔冷汗順著髮絲滴落下來,他的呼吸也越發急促,握著影月的手臂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顫抖。

弘吉刺知道他的主君早已被迷情香勾動的雨露情潮淹沒,否則那青陽魂的香氣不會濃厚讓人如此神醉,他只是仍堅毅地強撐著不願意屈服出任何一點失態。

他焦急地想從隨行裝備中取出北陸人安撫坤澤雨露期的藥草,卻被大君輕聲制止了。

「沒用的。」呂歸塵低聲說:「那迷魂香是以替我烙了魂印的乾元信香做的藥引,除了那人的恩澤雨露,無方可解的。」

大君抬起臉,死死地盯著依然高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的皇帝:「這就是你給我準備的陷阱嗎?姬野……」

大君的話語中帶了點顫音,但弘吉刺分辨不出那是憤怒還是其他什麼複雜的情緒,他只知道自己現下如遭雷擊。

他從來不知道大君已經被烙了魂印,更不知道大君的乾元竟會是個東陸人。

他知道大君和眼前的東陸皇帝曾在年少時有些故舊交情,卻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交情。

這可該怎麼辦呢?

但弘吉刺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清楚,謝墨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得呂歸塵首級者,賞千金!封世襲之侯!都給我上!」

「殺出去!跟著我!」大君猛地站起身,握住了弘吉剌的手,他的聲音平靜而穩重,手腕也富有力量,彷彿方才那滿室的酒香和情動波瀾都只是一場幻覺。

不知道在同一個瞬間有多少人擁過來,銀鎧的禁軍們在高額的獎賞下不顧性命地撲了上來。一時間無數的長刀劈落,弘吉剌只能高舉戰刀在頭頂去抵擋,等待著被劈成碎片的結果。

而又一把刀比所有的刀都更快,一向端靜不言的大君展開了五尺長的窄刀,僅僅是一記毫無華巧的平揮。可是他揮刀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狠,卡在了大燮禁軍們舉刀的瞬間,同時有幾個禁軍的胸口濺出血花,那麽堅實的銀色胸鎧也擋不住那一刀的雄偉力量。

隨著那一刀揮下,呂歸塵身上早已淋漓的汗水也飛散開來,古爾沁酒的香醇四逸,但青陽的大君恍若未覺,接著迎向了禁軍們高舉過頂的長刀。

「不要怕!」大君對著弘吉剌喊道:「在戰場上,你怕,沒有人憐憫你;你不怕死,反而能活下去!」

弘吉剌呆了一瞬,咆哮著揮舞戰刀跟隨在大君的身後。金屬的光在他眼前一閃再閃,隨之湧起的是血的猩紅和濃重得讓人嘔吐的氣味,弘吉剌不知道有多少人瘋狂地撲進了帳篷,又有多少羽箭帶著尖利的呼嘯從外面射進來,射在那些瘋了一樣的銀鎧武士身後。

可是巨額賞賜的力量推動著這些年輕的武士不斷地撲上,把他們的血肉之軀送到大君那柄鋒利的長刀上。原本灰蒙蒙的戰刀沾了血,泛起了妖異的光。

虎豹騎們也衝了進來,在不大的帳篷裡,無數人這樣擁擠著展開殺戮,哀嚎聲此起彼伏,血濺落在那厚厚的絨毯上,屍體沉重地倒下。

和談的面具已經被撕下,赤裸裸的敵意裡,弘吉剌覺得渾身的血都往上湧,他狂吼著舞刀,追隨著所向披靡的君王。



「閃開!」一聲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異乎尋常的威嚴。



禁軍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了一條通道,沉默已久的皇帝忽地拾起了一旁的重槍。長槍的突刺像是雲層背後射下的閃電,來得全沒有征兆,直指弘吉剌的胸口。

一隻有力的手臂在最後的瞬間推開了弘吉剌。五尺的長刀格住重槍的雷霆一擊,大君和皇帝的肩甲撞在一起,兩人的視線終於對上。

伴隨著他們的碰撞,比方才更濃烈、逼人的一股薔薇花香也散逸開來,融進了青陽魂的酒香裡,沁烈的青陽魂氣味頓時增添了一股香濃甜膩,十分鼓動人心。

弘吉剌這才明白方才那侍女身上的香氣就是誘發催情香的引信,汲取自東陸皇帝身上的氣息。

如同青陽大君的信香是坤澤少見的酒香,大燮的帝王帶著幾乎不曾出現在乾元身上的花香。

「真的是你要殺我啊……直到看見你親自出手,我才能相信這一點!」大君低低地說,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勾起了嘴角。

他笑得極其愴然,神色哀傷仿若悲泣。



「我不殺你,你就會殺我,即使不是今天,遲早的事情。青陽王殿下,」皇帝面無表情,木然地搖頭,「世上永遠都只有勝利的人能夠活下去,你的人,他們需要佔據東陸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們也要這片土地。這是我們死了,無數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變的!」

話音方落,他猛地回撤重槍,揮擊出巨大的扇形。濃厚嗆鼻的薔薇花香席捲而來。

尋常的坤澤尚且難以抗衡陌生乾元的威壓,何況是被迫進入雨露期的坤澤對上曾為自己烙上魂印的乾元。

呂歸塵感受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氣力都在這浪潮中被抽去,他只來得及在失重墜地之前,格擋護住長槍所指向的致命要害。

下一瞬間,大君單膝跪在地上,柔韌的肩鎧被整個劃開,露出模糊的血肉。因為失去足夠的握力,手上的影月被擊飛落到一旁,而東陸帝王的重槍也已貼住了他的喉嚨。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目眦盡裂大吼,舉起戰刀衝向禁軍。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過,會有乾元無恥到透過威壓向與自己結過魂印的坤澤出手攻擊。

他不知道東陸怎麼看待乾坤之合,可在北陸,烙下終身的魂印,那可是要一世敬之愛之、相濡以沫的伴侶誓約,若是背棄,盤韃天神會降下最嚴厲的懲處。

青陽的武士們也因此舉而激憤,瘋了一般地想衝破禁軍的包圍圈救回他們的主君,一時之間砍殺和哀號聲四起。

「不許過來!通通住手!」青陽的大君放聲喝道,制止了部下們送命般的衝鋒。隨著他的喉結輕動,一抹艷紅也從他脖頸和長槍的交接處流下。

「大君!」

「他此刻若要殺我,你們誰又攔得住呢。」呂歸塵輕嘆口氣,此刻他的聲音已經因為乾元的威壓而有些飄忽,身子也有些顫抖。

但他仍直視著東陸帝王的目光,對於可能到來的死亡沒有絲毫畏懼。

「姬野!」呂歸塵終於厲聲喊出了自東陸皇帝戴上冠冕後便鮮少有人敢直呼的名字,此刻他臉色潮紅、渾身炙熱難耐,體內深處不斷湧現的情潮早已讓他失了應有的力量和儀態。

這個感覺他並不陌生,也稱不上畏懼,唯一令他感覺心涼的是,過去那個會在此時心疼地擁著自己親吻、安撫的人正舉著槍抵著他,淡然吐出一句:「還有什麽可說?」

「我從沒有想過要殺你!從來沒有!」他猛地扯開了自己胸甲的束帶,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控住自己的手,可仍然止不住顫抖,他從胸甲中掏出一塊灰暗的鐵片,狠狠地把那片鐵拋向了皇帝。

「這是什麽?」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鐵,看起來那像是一把長刀的殘片,刀刃已經殘破。

「是當年在南淮的時候,你買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著它,是想有一天,我能報答你。我帶著它來,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可以對你稱臣,只要你還北陸以安寧,給蠻族人一個放牧的草原!」

皇帝呆呆地看著那塊鐵,似乎迷茫了,握著長槍的手也不由得放鬆了下來。

「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你還帶著這塊鐵來找我……」他忽地用力按著額頭,搖頭低笑起來:「真蠢,你真蠢,原來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改不了的蠢!」

東陸的帝王轉頭看向那個半跪在地上的清秀坤澤,歲月改變了那個人很多,變得滄桑、變得成熟,可他眼裡還是有一樣從未變過的東西,因為其它的那些改變而顯得刺眼。

他一邊揉著額頭一邊盯著呂歸塵,笑得越來越大聲。他既笑得猖狂、暢然,聽起來卻又彷彿某種哀戚的悲鳴。薔薇花的香氣在帳棚裡鋪天蓋地翻騰著。

他猛地扔下虎牙槍,烏金色的長槍和剛才已落在地上的影月交疊在一起。

姬野蹲下身,一手壓著呂歸塵的後腦勺便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極其粗魯、暴虐的吻,彷彿用盡生命的一擊,不死不休。唇齒相嗑,伴隨著唇瓣的痛楚,呂歸塵很快就嚐到了腥甜的血味。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推拒的,暫且不論交戰中的兩國君王在談判桌上耽溺彼此成何體統。若是他就這麼被燮王牽著走,青陽的那些武士們、青陽的未來又當如何?

可姬野幾乎是死掐著他不給他任何逃脫的機會。

而呂歸塵也終究是渴望這個吻太久、太久了。

不論是他正飽受雨露侵襲的身體,還是那顆被君王重量壓得喘不過氣的心。

濃烈熟悉的薔薇花香令他目眩神迷,一晃眼間便失去了知覺。



<夜雨露>



在呂歸塵的思緒緩緩恢復清明的同時,他感覺到姬野整個人伏在他身上,他仍在吻他。可這個吻和方才的截然不同,柔和至極彷彿要讓人融化。

「唔……」他輕哼一聲,滾燙的情熱依舊在他體內沸騰,伴隨鼻息透進來的薔薇花香氾濫得更加洶湧。

呂歸塵睜開眼,天花板上的吊燈和延伸下來的垂幕熟悉得令他心裡一驚。

這是在南淮城,是他以質子的身分客居在東宮時的居所——歸鴻館。

吻著他的人驀地抬起身,呂歸塵這才意識到他只著一件單薄的寢衣,而姬野此刻正扯著他的腰帶為他脫去兩人唯一的阻隔。

而眼前這個深黑色眼珠的人也不是燮王,分明是十六歲的少年姬野。

「姬野?」呂歸塵帶著困惑開口,聲音竟比他自己預想得要溫潤,又帶了點少年人發育時的沙啞。

可姬野沒回應他,只是專住地拉扯他身上的衣物,然後俯下身去吻他,順著下巴、脖頸、鎖骨一路向下……

呂歸塵這才回想起來,那年的姬野也是這般,渾然忘我只記得親熱。

窗外傳來了滂沱雨聲、床邊也擱置著半濕的禁軍鎧甲以及橫置的虎牙槍,都再再印證了呂歸塵心中的猜想。

他回到了自己十五歲那年的秋季午後,第一次與姬野共渡的那場雨露。

至少一切都和他記憶裡的如出一轍。

白色的長袍寢衣已經被完全敞開,姬野吻上了他胸前的紅點,敏感處被唇舌挑弄惹得他渾身顫慄。

「姬野……」呂歸塵輕喘著,聲線被情慾渲染得有些嘶啞。受雨露煎熬許久,他的身體早已酥軟無力,下身的穴口亦如汩汩春泉,在對乾元的渴望中氾濫。他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勾著姬野的肩頸,貼上了那個熾熱的身軀,渴求乾元的恩澤與佔有。

彼時他們還未結魂印,可那極致的吸引力和迫切的渴求未曾減弱半分。

姬野再次吻上了呂歸塵的唇,把那些夾帶著些許哭腔的破碎輕吟都吞下,手指也探進了他身下的那處秘境,來回挑動著對方的敏感和快意。

「嗯哈……姬野……」浪潮般的快感和濃烈的薔薇香把他的思維迷得有些發散,可呂歸塵
還是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這太舒服了。

姬野指尖的每次移動彷彿經過算計,反覆擦過他最敏感的那處,時而撩撥情潮時而深入安撫,每一下的抽動,都能讓他難以克制地呻吟。



可年少時的姬野分明是不擅情事的,在床榻上如一隻見了血光的猛虎,旦凡慾望被挑起,頂著熾熱的凶器便是一陣猛攻,沒有什麼溫柔可言。

好在兩人本是極為相契的乾坤之合,雨露中的坤澤也彷彿天生就帶了承擔乾元暴虐的能耐,姬野再怎麼脫序無分寸,呂歸塵還是能從中嚐得難忘的歡愉。

姬野是在大概二十歲以後才學會怎麼在翻雲覆雨中體恤伴侶的。

當年他們正領著野塵軍,貧窮的野武士團四處奔波,寄宿客棧時少有充足的客房,兩人總是同宿一屋,雖然少有精緻的落腳處,但彼此戀慕的他們在朝夕相伴間難免時不時情動,若次次如同在南淮時一發不可收拾到讓呂歸塵隔日揮不動刀,可就困擾了。

也是在那段時日裡,他們終於締結了魂印。

『會是他嗎?神武三年的姬野?』

呂歸塵想開口問眼前的人,但唇齒完全被姬野的深吻給堵住了。且下一瞬間,姬野抽出了手指換進了挺立的昂揚。

「哈啊……」彷彿貫穿全身的快意讓他渾身一顫、腦海一片空白,再也無暇思考這些婉轉心思。

「阿蘇勒、阿蘇勒……」唇瓣被鬆開,姬野低沉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每一次的挺動,他都喊了一次他的名。飽含著溢滿的渴求和深重的愛戀。

聽見他聲音的剎那,無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在呂歸塵的胸口翻騰起來。

他終於喊了他的名字。



北陸禮俗裡,青陽族語的名字畢竟不是誰都可以叫的,除了親人、愛侶、摯友之外的旁人,不是尊稱其職爵便是以東陸姓名代稱。

在父兄逝世、成為大君後,呂歸塵更是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有人喚他「阿蘇勒」了。



「阿蘇勒、阿蘇勒……」姬野仍一遍遍不停喊著,越喊越顯得有些焦急慌亂,彷彿珍貴的寶物正在丟失著,而他需要一遍遍去確認。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一個不安的孩子。

呂歸塵想出聲說點什麼回應他,再喊聲他的名字也好,說聲「我在」也好,可隨著那一下下頂弄襲來的陣陣極樂歡愉,讓他只能紊亂地帶著哭腔呻吟。

他用盡全力的抱緊眼前的人,雙腿環上他的腰,全然地承擔他所有的情慾和攻掠。

呂歸塵不再思考了,眼前的人來自哪個年代、他們究竟身處什麼世界,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他是姬野。一個眼神一個聲音就能讓他心醉的姬野。

這便夠了。



若這只是場夢,也讓他再多沉溺幾回吧。





<少年心>




呂歸塵再次醒來時,偌大的歸鴻館空無一人,西斜的夕陽透過窗櫺映照進來,初秋的涼意也隨著漸暗的天色發散。

他還記得自己九歲剛來到南淮時,最害怕這樣的時刻,萬丈高牆般的沉重孤獨總是能在這裡輕易地將他攫獲。

是後來,姬野提著長槍、羽然舉著彈弓才闖進他的生命裡為他打破了那道高牆。

不過,現在的呂歸塵早已不是那個男孩了,他理了理自己凌亂的內襯、隨意抓了件外衣、稍稍束起了長髮,便走出了宮門。

一路上不見任何婢女或侍衛,可呂歸塵知道有個人一定在的,他正是要去找那個人。

呂歸塵看見姬野的時候,他正佇立在東宮別苑的淺水灘裡採蓮藕,他剛折了一枝,伸手要去折另外一枝。看到這一幕,呂歸塵不由得笑了出來。

「阿蘇勒?」姬野飛快地把到手的另一枝蓮藕也折了下來,回過身走回岸上,「你怎麼就這麼出來了?也不怕風寒?」

姬野將蓮藕擱在岸邊,順手就把自己留在樑下的風袍披到了呂歸塵身上。他知道呂歸塵體弱畏寒,在刮著冷風的秋季裡只穿一件單衣是遠遠不夠的。

這一如往昔的自然舉動讓呂歸塵愣了一下,而姬野也因為對方有些訝然的表情而停頓了手上的動作,就這麼僵持了一瞬,呂歸塵才接下風袍繫上自己脖頸,他對著身邊人笑問:「在幻境裡也會染風寒嗎?」

「這裡不是幻境。是我們的記憶。」姬野回答,神色認真:「你曾經因為這裡的涼風染過風寒,就有可能會染上。」

「這是……項空月的秘術?」呂歸塵愣了愣覺得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又不太懂,想了想,大概也只有往姬野皇宮中那位秘道學家去思考才能合理解釋了。

「或許吧。」

「或許?」

「他只說,如果我決定不殺你了,就在你的雨露下吻你。」姬野低聲地說,說話的同時閃躲著呂歸塵的視線,「他最多可以給我八個時辰的時間。」

呂歸塵倒是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他裹緊自己身上的外袍,緩步走向因為季節而顯得乾涸的蓮花池,他悠悠嘆道:「八個時辰啊……足夠了,比我想的長多了。」

「阿蘇勒,我以為你恨我了的。」姬野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他看著呂歸塵的背影,發現有些話還真的只有他背著自己的時候說得出口。

「恨你什麼呢?」呂歸塵回過身,輕輕笑了:「採了蓮子都不分我嗎?」

「你等著啊。」姬野因為阿蘇勒的這句話而笑開了,轉身回去取方才隨手放在岸邊的蓮蓬。



再回來時,阿蘇勒已經在岸邊坐下了,他側著身,看向姬野時眼神亮了亮,嘴角輕輕勾起。

伴隨著蠻族特有的玄青色髮帶,他那散下來的微卷長髮被涼風吹得輕飄擺盪,夕陽的餘暉也正撒在他身上,把他眉眼間的柔軟笑意襯得更奪目。

那畫面讓姬野怔了怔。

他一直都知道的,阿蘇勒很美,他清秀乾淨的五官也不只一次被天下人津津樂道地談論著。

可姬野總是覺得,阿蘇勒身上最好看的從來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那些難以言說的神情姿態。

既沉靜安寧,又耀眼燦爛。他幾乎都忘了,阿蘇勒從前是這樣笑的。輕柔純粹,如投石入湖後的連綿波紋。

這場舊夢,實在比他所能想像得要美好太多。



「姬野?」

「啊……喔。」被輕聲喚回神遊的思緒,姬野連忙在阿蘇勒身旁蹲坐下來,像從前那樣,把蓮子一顆顆剝下來、剔去苦芯,每取出兩顆,一顆就放進嘴裡,另一顆遞給阿蘇勒。

「這味道也還是沒變啊。」阿蘇勒笑了笑,輕輕嘆道。

姬野心想這是他們記憶裡的,味道自然一樣,但他沒說出口,只是附和道:「是啊……」

他們吃著蓮子,相望著彼此卻無話了。



這樣的寧靜是他們所熟悉的,畢竟姬野並不是個經常說話的人。

阿蘇勒更一直是所有人裡面最沉默的,不論是在當年的南淮稷宮還是後來的亂世同盟。可他也並非不善言詞,他只是習慣於聽,而鮮少打開心扉訴說自己。只要他有心,許多話一說出口便能如投入深潭中的磐石,悠遠綿長、撼動人心。

他們之間若有喧鬧,總是因為羽然,只要她湊過來,展現她那吱吱喳喳、妙語不停的絕佳功力,周圍的空氣都會是活潑熱鬧的。他們只要接著羽然的話頭,時而附和幾句、答上幾句便能聊過整個漫漫長夜。

羽然不在的時候,他們便只是一起飲酒、練練刀槍、吹笛擊鼓,然後春季偷花、夏季泛舟、秋天便是去折池畔的蓮藕、打樹上的桃棗。在阿蘇勒十五歲成年後,才又再多了些情至深處的耳鬢廝磨。

他們談天時說的話總很少,但也因此,往往出口的心事便已是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傾訴。



吞下最後一顆蓮子後,姬野伸手去搭了阿蘇勒的肩,輕碰一下後還是決定直接把他整個人拉進懷裡,醇厚的古爾沁酒香讓姬野有了些醉意。

阿蘇勒沒什麼特別反應,放任姬野從背後擁著自己,也放任著他親吻自己的耳鬢、臉頰、眼瞼、唇角……

直到姬野把手探進了阿蘇勒的下袍,他才一邊笑一邊出聲制止:「這才清醒不到一個時辰呢,你也讓我緩緩吧。」

姬野轉而伸手去握阿蘇勒的掌心,阿蘇勒腕上象徵青陽世子的白豹尾飾騷得他有些心癢。

「我只是……」姬野沉默了半晌,把脖頸擱在阿蘇勒的肩上,低聲在他耳邊吐了一句:「讓我抱一抱吧。」

阿蘇勒的身體除了雨露期之外的時候都是涼的,興許是青銅之血的影響,帕蘇爾家流傳下來的古老血脈總是掐著阿蘇勒的性命和健康。

姬野透著這具微涼的身軀聽見了他的心跳,阿蘇勒的心跳聲與常人比之極不尋常,他的心跳強而有力,卻帶著混亂的雜音,心律不整地時而嘈雜時而寧靜,若是讓不明究理的大夫來看,便會說這是垂死之人迴光返照的心跳了。

姬野知道那是來自他體內的血嬰,爆裂開來的那一日,便會是一場能終結阿蘇勒生命的血厥,是每一個青銅戰士的臨終宿命。

他以前很討厭去聽阿蘇勒的心跳,好像每一聲的雜音都在提醒他阿蘇勒的性命正被繫在懸崖上。可他現在只希望這個心跳能長遠地持續下去。如同阿蘇勒這個載滿祝福的青陽語名字——「長生」。

「阿蘇勒,我差點要殺了你的。」姬野靠著阿蘇勒輕聲說,語氣低沉。

「可你並沒有啊。」阿蘇勒輕輕笑了笑,心想原來姬野還在想著這件事情。

「你……到底為什麼還帶著那片鐵啊?」

「難道不應該帶著嗎?那可是……」阿蘇勒詫異地回身看向姬野:「你救了我的……」



時至今日,阿蘇勒回想起那一天還是會感覺渾身顫慄、心跳如鼓。

他的一生都在與死亡為伍,可那年在南淮的刑場上,是他此生記憶中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他被壓著上刑台的時候腦海裡有很多人、很多的畫面,他想到了青陽的草原,想到了阿爸、想到姆媽、想到蘇瑪、想到大合薩……他想到了南淮熱鬧的夜,想到羽然、想到息轅、想到息將軍、想到姬野……

他知道姬野是想來救他的,全世界都知道姬野肯定想來救他,否則姬野的父親也不會收去他的虎牙槍想斷了他這念頭。

可是阿蘇勒萬萬沒想到姬野會真的來救他。

沒了虎牙槍,他扛著鐵弓、買了十二柄長刀全捆在身上,騎著一匹馬便來救他了。

「阿蘇勒,我來救你了。」姬野出現時那樣說,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他們只是約好今天一起去喝酒,而他恰好趕上了時間。

然後,他便看見他射出的羽箭穿過屠刀手的喉嚨,看見他在千百禁軍的包圍中殺紅了眼,看見他手上的長刀一把斷過一把,看見刀劍劃過了他的身體……

阿蘇勒撕心裂肺地喊,要他快跑、快逃……姬野卻仍帶著滿身的鮮血揮舞著刀,不死不退、不死不休。

「阿蘇勒、阿蘇勒!不要死啊!」當他終於被壓倒在地上的時候,還在對著他狂吼:「不要死啊!羽然也會想你的啊!我會想你的啊!」

那時他嘶啞著嗓音,聲音卻穿透了整個刑場,像破天的狼嚎。



姬野倒是不明白阿蘇勒為什麼會記得那麼深入骨髓。

他們同入險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後來的阿蘇勒也曾一次次為他在戰場上獻祭出青銅之血,不顧自身的損傷和癲狂,早該還清了。

對那時的姬野來說,到法場上去救阿蘇勒,就和下了執哨後就該去找他玩耍那般不需要思考。



可那些前塵往事……在這些年的命運迴旋中,不是早該被拋下了嗎?



「即使你真的殺了我,我也不會恨的。到底是你救回來的啊。」阿蘇勒輕聲說,看著姬野時目光堅定,眼神晶亮得很漂亮:「只是,希望你能善待我們青陽人,雖然他們……」

姬野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阿蘇勒居然還在和他談判,這一句話如令他疼痛的當頭一棒,提醒幾個時辰過後,他們還是要回到那個金帳篷裡。

「別說了!」姬野阻止他,此刻他並不想談論帝王心,他拉著阿蘇勒起身,看了一眼全然暗下來的天色開口道:「阿蘇勒,我們去紫梁街喝酒吧!」




<南淮夜>



紫梁街是整個南淮夜裡最熱鬧的街市,天色暗下來後,街道兩旁就會擺出掛著各式燈籠的攤子,人聲鼎沸,賣點心的、酒菜的、瓷器的、武器的、裝飾品的……都應有盡有。

阿蘇勒原本以為這個世界不會出現其他人的,姬野告訴他只要是他能記得的,想要出現便能出現。

阿蘇勒聽到這話第一個想法便是「如此的話能見到羽然嗎」,沒有羽然一同相伴的南淮夜遊,對他們來說終究還是有些不完整的。

可轉念一想,那不會是真的羽然,還是不要出現的好,他知道姬野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

姬野拉著阿蘇勒的手走進一間他們常去的酒攤。老闆娘熱情地招呼著詢問他們想嚐的酒類。

「一壺青陽魂。」姬野立刻答道。

「好嘞。」老闆娘答道,轉身便去忙碌。

「你還真是喝不膩啊。」阿蘇勒笑了笑,他知道姬野一直是如此,不論在南淮還是後來帶著野塵軍漂泊,只要酒攤有在東陸被稱作青陽魂的古爾沁酒,絕不會叫其他酒類。



從前,在亂世同盟剛成形,新加入的龍襄還不知道呂歸塵的坤澤身分時,他曾問過姬野總是點青陽魂的原因,姬野回答他說:「世上沒比青陽魂更好喝的酒了。」

當時,儘管阿蘇勒知道姬野在知道自己的信香前就是喜歡飲青陽魂的,還是不免羞紅了臉默默繼續喝酒。

而一旁知道內情的羽然和項空月則抖了抖身子,像是想甩掉他們覺得太過黏膩的情話。



「只有這個味道最好啊。」姬野回答,看向阿蘇勒的眼神深邃:「喝過了青陽魂以後,便覺得其他的都比不上了。」

阿蘇勒知道他別有深意,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於是他選擇先舉杯飲下姬野為他酌的酒。

青陽魂。

不論乾元還是坤澤都無法聞到自己的信香,只能靠旁人訴說,所以阿蘇勒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味道。但他也是喜歡青陽魂的,這碗烈酒總是乘載著他對家鄉的思念。暖酒入喉,阿蘇勒想到他該怎麼回應姬野了。

「我也覺得薔薇是世上最好看的花了。」他看著姬野,笑得溫柔:「只可惜沒辦法開在北陸啊……」

「我知道的啊……我當然知道的。」姬野呢喃著,輕笑了一聲,直接以酒壺就口,仰頭喝下一大口濃烈的青陽魂,熟悉的味道讓他感覺胸口的那點酸澀散了一些。

他稍稍嗆了一下,阿蘇勒便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背。

最後,幾乎整壺酒都被姬野喝去了,他又拉著阿蘇勒起身,嚷嚷著說要去下一家舖子。

青陽魂本是極烈的酒,姬野又喝得很急,這樣一壺灌下去,臉上自然泛起潮紅。

阿蘇勒知道他有點醉意了,匆忙地從懷裡掏了銀兩結清兩人的賬,才放任自己被姬野拉著往前跑。

跑了幾步後他才想到在這樣的虛境中應該不用那麼在意付賬這件事,可是這個舉動他實在太熟悉了,就像反射動作一樣,畢竟他從小到大,他這個不缺銀兩的青陽世子總是在為姬野付賬。



姬野拉著阿蘇勒穿過人群拐進小巷,來到了一間賣武器的鋪子。這間舖子是阿蘇勒完全沒有印象,他想這大概是專屬於姬野的記憶。

或者說,這整個秘術虛境應該都還是建立在姬野的記憶上,雖然阿蘇勒並不是很懂項空月執行這個秘術的原理,但畢竟自己也已經多年未見到那個神祕而強大的術師了,項空月所能使用的素材應該大多還是取自姬野身上。

攤位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稀珍的武器和打磨刀劍的各種工具,卻不見商店的老闆。

南淮的武器鋪子可以大略粗分為兩種,一種是專賣給世家公子防身的玩賞器物,首重樣式華美、質輕材貴;另一種則是賣給將軍士兵的,樣式樸華,但鋒刃銳利、箭羽堅韌,才是行軍演武之時真的能被妥善使用的利器。

眼前這一攤舖子卻很特別,攤前的桌子擺滿精緻的華美匕首,後方也掛著質樸的利刃、長槍和鐵弓,顯然是兩種客群的需求都涵蓋了。

「喲,這身穿著打扮,您是禁軍的將士吧!」桌子地下突然蹦出了一個矮小的河洛人,顯然是這間店的老闆,他似乎看了一眼姬野手上的槍:「想看槍套?磨石?還是其他刀劍?」

為此嚇了一跳的阿蘇勒輕捂著自己的胸口,想著怎麼河洛商人個個總愛這麼嚇人。

「想看匕首。」姬野回答。

「怎樣的?」

「質輕鋒利,出刀速度快,握柄最好要是皮質的。」

「皮質的?」

「對,就像北陸蠻族常用的那種。」

隨著對話的進行,阿蘇勒也才終於感覺到,這些虛境果然是依循著姬野的,攤販的老闆從頭到尾沒看過自己一眼,彷彿他並不存在。

而姬野從頭到尾的回話也快得沒有一點遲疑和思考。他想這應該是姬野過去的回憶,而他只是重新在自己面前演示一次。

「但凡好刀便是質輕鋒利,我這裡不少,可皮質的蠻族樣式嘛……」老闆翻找著庫存,在檯面上擺出了兩、三把刀。

「您看這幾把如何?」河洛人微微拉開刀鞘,像顧客展示著刀刃。

其中,被放在最上方的一把很快就吸引了阿蘇勒的目光,刀面上的螢螢光輝像極了他過去贈給姬野的青鯊,可以看出也是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刀,只不過這把刀的光輝透著澄黃,刀柄則是赭色的。

「我要這把了。」阿蘇勒看見姬野笑了笑,指向了那把赤色的匕首。

「您真是好眼力啊,這可是咱先祖的得意之作。只不過嘛……」老闆看著姬野身上的打扮,狀似為難,「這把刀好,價格自然也不大便宜……」

見老闆那神色,站在一旁的阿蘇勒噗嗤一聲笑出來,年少時的姬野確實一臉窮酸樣,不,姬野這傢伙在竄上帝王位之前確實是從沒富裕過。

「多少?」

「三百金銖。」

「你那時……還真買了啊?」阿蘇勒忍不住插了話,三百金銖是他整月的生活費,可以買足足一套尋常鎧甲了,他自己都未必花得下手,何況是還欠了不少賭債的姬野?

「怎麼可能,你看我像有錢的樣子嗎。」姬野看向阿蘇勒笑開了:「打從殤陽關回來我就想買了,原本想著你十七歲的生辰時要送你的,可實在湊不到數。」

聽他這麼一說,阿蘇勒才注意到眼前的姬野已經長成了十八歲時的摸樣,好像隨著環境時空變化,他們的模樣也會改變。

「我讓老闆為我留一年,原本想等你十八歲的時候……」

可是阿蘇勒十七歲那年,青陽便撕毀與下唐的盟約,青陽為質的世子被送上刑台,姬野也在劫囚後逃離了南淮。

「所以你現在……是打算買下來?」

「不,再回到十八歲一次我還是沒錢啊。」姬野笑著,對阿蘇勒眨了眨眼,在阿蘇勒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他便一手抓起了桌上那柄匕首,奪門而出,「阿蘇勒!快跑!」

阿蘇勒跟著如箭矢般衝了出去,身後傳來了尖銳的叫罵聲。

但那並不是來自武器鋪的老闆,而是從前一位首飾鋪的老闆娘,他們曾一起像這樣偷過,不!搶過一個手墜。因為羽然的指使。

可那種刺激和緊張感是一樣的,兩人穿過一條條巷弄奔到紫梁街外的廣場上,他們才終於停歩,一邊喘氣一邊相視著大笑。

「你也不先……和我說聲……不對!你也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幼稚?」

「因為我得要……把他送給你的啊……」姬野順過了氣,把匕首遞給阿蘇勒,也沒有什麼
特別的舉動和說詞,就是單純地那樣遞過去,「阿蘇勒,生辰快樂!」

「謝……謝謝。」阿蘇勒還在喘,他體弱,氣息恢復得總是慢些。

恍然間,阿蘇勒覺得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十七歲,接過十八歲的姬野送來的賀禮,他當時送的禮,就該是這個樣子。

他把匕首收進腰間,想著這柄匕首會像青鯊守護著姬野那般,守護著自己的心,儘管他帶不出虛境。

「阿蘇勒,你……還有想回去哪嗎?」

「嗯?」姬野的聲音有點低,阿蘇勒一時沒聽清。

「最後一個地方了,讓你決定吧。」

阿蘇勒這才意識到,算算時間,他們的這場舊夢,也快要結束了。而關於最後一個時空場景,他很快有了答案。

「那就鳳凰池吧……還記得的吧?你十五歲那年的中秋。」

「我只記得你回來後發燒了兩日,東宮的那些老傢伙差點把我給殺了。」



<月下舟>



姬野搖著槳,慢慢地把無帆的小舟往鳳凰池的湖心划去,他們借來的船槳破舊難用,沒多久姬野便覺得有些乏了,阿蘇勒便笑了笑道:「到這裡便可以了吧!」

船舟窄小,對坐在兩側的兩人還是會抵著彼此的足,坐著賞月反倒不舒適,於是他們便仰躺下來,肩併著肩半擁著彼此。

偌大的池中,好像世界只剩他們兩個和天上那輪明月。

阿蘇勒把整個人埋進姬野懷裡深吸口氣,想把鼻尖的濃厚花香記得更清楚一點,姬野也環住了他,兩人的呼吸交疊著。



那年的他們還沒有如今這般親暱,兩個孩子雖然同樣是輕擁著彼此仰躺著賞月,但阿蘇勒記得,那時自己只要臉頰貼得稍稍靠近姬野一點,就會有些緊張。

十五歲的姬野才剛開始放出信香,卻總是令他心神蕩漾。大概也是在那之後,姬野對於阿蘇勒來說除了友伴又多出了情絲。



現在就不同了,他一個仰頭便能自然而然地去親姬野一口。

「我還記得在我來東陸之前幾天,英氏姆媽帶著我賞月,我那時候就問她北陸和東陸的月亮是一樣的嗎?她跟我說:『傻孩子,月亮到哪都是一樣的。』我那時候就想,還好,東陸什麼都跟北陸不一樣,至少有個月亮是一樣的。」

這件事情,阿蘇勒十四歲那年便和他說過一次,他們當時都沒太多想法,姬野也僅僅只是笑著說你怎麼那麼小的時候便無師自通地悟出「千里共嬋娟」的道理了?

可現在,當阿蘇勒再次和他提這件事的時候,他無法像當時那樣淡然了。

「姬野,月亮一直都在變化,可是不論過了多久,北陸和東陸的月亮終究還是一樣的。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安心了一點。」

「你說要來鳳凰池,就是為了要和我說這個嗎?」

阿蘇勒頓了頓,不解姬野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好像有點憤怒。

「姬野?」

姬野在黑暗中沉默了許久仍不答。

阿蘇勒感覺到姬野抱著自己的手越收越緊,且微微有點顫抖。

他聽到了來自一個帝王的沉重聲音:「阿蘇勒,跟我回天啟吧!」

聽到這句話,阿蘇勒笑了,他仰頭又去吻了姬野一次,但並不答話。

但姬野沒放任阿蘇勒的唇瓣輕易離開,他用力地去啃吻他,翻身壓在他身上,輕舟微微晃動起來,在水面上畫出波紋。

一吻畢,姬野看著阿蘇勒依然晶亮的雙瞳,想到了當年薔薇皇帝選擇為心愛之人捨十萬人性命的決擇。

小時候總覺得這個問題實在難選,現在才明白真正困難的,是你想為了心愛的人捨了那十萬人,可偏偏你愛的人要你選擇那十萬人。

「若回的是南淮,便依你。」良久,阿蘇勒才輕輕這麼回應。

姬野明白他的意思,曾經的那個南淮,現在無論是誰都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我非帶你不可呢?」姬野又俯下身去啃咬阿蘇勒的耳朵,語調與姿態皆顯得霸道了些。

「我們青陽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阿蘇勒側過臉放任著他咬,「你恐怕只能帶屍體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的姬野很快安靜了下來。

「阿蘇勒,我不會殺你的。」姬野湊在阿蘇勒耳邊,說得很用力,「我還是不想你死在我之前。」

「可是,我本來就會死在你之前的,姬野。」

姬野死死地抱著阿蘇勒,他不知道怎麼回應他,因為他知道這是實話。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阿蘇勒在這種時候還要提醒他青銅之血的詛咒。

「你不會看到的,你頂多只會收到北陸來的訃聞。」

姬野甚至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安慰。

「別告訴我……你死的時候,別告訴我……」姬野嘶啞著嗓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他喉
嚨裡。

「好,我會交代孩子們的。」阿蘇勒點點頭,神情認真,「不向東陸發喪,直到你死。」

得到了阿蘇勒的承諾,姬野緊繃的身體鬆下來了一些。

「你身邊的那個孩子……很不錯啊。」恍然間想起金帳裡那個堅毅的眼神,姬野讚揚道。

「他叫弘吉剌,是鐵顏的兒子。」阿蘇勒也笑了笑,「再過幾年,也許我會收養他的。」

「你……沒打算要孩子?」

「你知道我沒辦法有身孕的。」姬野當然清楚,依舊是因為那身血脈,否則依他們年少時的輕狂放縱,阿蘇勒為他誕下的孩子恐怕不止一個兩個了。

「可你是男人,你也可以找女人或其他的坤澤。」

「因為我想終結青銅之血。」阿蘇勒閉了閉眼,語調沉穩,「就算未來青陽會因此衰弱。」

姬野覺得這個答案實在太像阿蘇勒了,他無法撼動。

不過,他知道還有另一個阿蘇勒不願開口的答案,烙上了魂印的坤澤是難以與他人親熱的,只會發自靈魂深處的噁心作嘔。

這麼想著,姬野便側過頭去咬阿蘇勒的後頸,阿蘇勒允許他了。

在這個時空裡,十四歲的阿蘇勒還沒發育完全,可姬野還是嗅到了青陽魂的味道。

他是青陽的王、一肩扛著青陽的一切,就連身上帶著青陽最純粹的靈魂,怎麼可能不回到那片草原上呢?姬野這麼想到。

阿蘇勒縮了縮脖子,姬野的啃咬讓他覺得有些癢,卻又是舒服至極的,他輕輕喟嘆了一聲,抱住眼前的人。

心神恍惚間,他突然有一種預感。

一切就快要結束了的預感。

於是阿蘇勒想起那個他自走入金帳後就想問的問題:「你的失魂症……厲害嗎?」

「你知道啊。」姬野笑了笑,沒想到這件事有傳到遙遠的北陸,「看著嚇人而已,性命無礙的,就是有點疼……有些事情記不太清楚了。」

「項空月那傢伙也真厲害,在這裡頭都不會疼了。」他頓了頓,「或者,因為你也在這裡吧?」

「對不起,我本該一直陪著你的。」阿蘇勒伸手去撫姬野的前額,嘴角帶著笑,眼裡帶著點閃亮。

「這話你回北都城那年就說過了。」

「那我換個別的吧。」他擁著姬野,微微支起身,讓自己的額貼著姬野的額,鼻尖碰著鼻尖,「我會一直想著你的。」



下一刻,姬野深深地吻住了阿蘇勒。




<一生盟>




當呂歸塵再一次睜開雙眼,他正跪在燮王的營帳裡。東陸的帝王鬆開了他的唇,一邊抹去唇角的鮮紅一邊站了起來,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滿室的花香和酒香都已經平息下去,但周遭的武士和下人們,不論是來自燮國還是青陽都仍極度震驚地瞪著他們的主君。

但無論是皇帝還是大君,他們都不曾考量過其他人的視線。

青陽大君有些茫然地跪在地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發現那個深入靈魂的印記已然消失,而自己的腰間掛著一把赤色的匕首。

大君愴然地笑了笑,意識到那場夢境被設計出來時飽滿的情意。

「頭……頭真痛啊,」東陸皇帝忽然抬起了純黑的眼睛,他的眼裡燃著火一樣明亮,高舉手上的斷鐵殘片,「那麽青陽王殿下,我以這片鐵,還有我們二十年來的一切與你訂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絕不踏上青陽的土地,否則叫我身死刀劍之下,魂魄墮入九淵地獄,永世不得轉生。」

一片死寂,人們不敢相信皇帝選擇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這樣的盟約。

可是他毅然決然地拋下了重槍,他高舉那片鐵,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滾滿了鐵片上的紋路。

大君也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片鐵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這片鐵為你我的證言,從今而後,我和青陽的豹騎兵永遠不會再越過天拓海峽,不會再踏上東陸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這樣嗎?」

「就這樣了!」大君放開了手,猛地轉身,「弘吉剌,我們走!」

「不會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後有一句話想問你,」走到簾子旁,他回頭,凝視著東陸的皇帝,「如果早知道我們之間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當年是否還會來救我?」

其實他知道他不該再問的了,就算他真想要一個答案,也該把那個答案留在夢中的南淮城,可他還是想聽,想聽如今的東陸帝王會給他怎麼樣答案。

「呂歸塵……都已經是大君了,你居然還在臣子們的面前問我這種問題……」愣了許久,
皇帝木然地笑,搖了搖頭:「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野塵軍的武士們都死了,我們的同盟早就散了……」

「呂歸塵,走吧,不要問我的心,過去的心,我們都已經丟失它很久了。」

大君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如燃燒後的餘燼,空留著一片殘灰。

阿蘇勒其實是知道的,無論問與不問,他們的心終究是沒變過的。可丟失的了,終究也是丟失了。



北陸的大君終於走了,再不回頭。

這是一生他們最後的一次相逢,此後無論誰,都遵守著這個諾言,不再踏上對方的土地。他們若想相見就只有在海峽的兩側遙望,可天拓海峽是那麽地寬廣,即使有羽人的絕佳視力也看不到對岸的。



「我的頭……我的頭……」呂歸塵走後,皇帝用力按住自己的頭,像是什麽東西要從裡面
衝出來。

不知什麽時候,一身黑袍的人無聲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後,她是男子的裝束,可是那張小小的清秀的臉蛋分明只是尚未成年的女孩,束起來的銀色頭髮光亮得有些耀眼。

她從背後扶住了皇帝,從腰袋裡摸出了扁平的盒子,打開來,裡面是黑色凝膠一樣的藥膏。她刮了一些藥膏,以刀刃在火絨上灼燒。神秘的煙霧裡有一股冷冷的香,那些煙霧讓皇帝安靜了下來。

「原來你早就都記起來了。」女孩拿過他的手,接過謝墨手上的綁帶,皇帝順從地把手遞過去,任她扯著繃帶包紮。

「西門……你知道嗎?我討厭睡著……因為我討厭做夢……」皇帝迷茫地看著上方,「我
總是夢見一些我不想看見的事情,比如夢見我騎著馬帶著許多的刀要去救一個人,可是我放著馬跑啊跑,怎麽都只是無邊的草原,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夢裡大喊說你在哪裡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個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後來呢?」

「其實直到他進帳我都在猶豫,謝墨勸我趁機殺了他,我知道這是對的……」他凝視著西門,「可是我看見那塊鐵了,我知道我不能殺這個人,我原本是要去救他的啊……我原本……是捨了一切都想要救他的啊……」

『我原本……是愛極了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說的,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也許有一天你會連我也殺了。」

「我不會殺了你的,因為殺了你,就再也沒有人能記清楚我的事了……你注意到了嗎?他脖子上帶的……」

女孩猛地扭過頭去:「不要問了!你應該知道從我這裡你問不出什麽。你剛才也說了,過去的心,你們都已經丟失很久了,還要問我這個局外人索取什麽呢?」

「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這樣的孩子氣。」皇帝輕輕撫摸西門的頭頂,把鐵片放在她手心裡,輕輕拍了拍:「找一個人,幫我把這塊鐵送到很遠的地方,埋在泥土裡,不要讓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這樣經過許多年,有放羊的孩子會把它挖出來,從生鏽
的紋路裡面,去讀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向著帳口踏前一步,揭開簾子,蠻族武士們的身影早已遠去。

他看向青蒼的天空,中洲北方的炙熱豔陽刺到他臉上,令他頭暈目眩了起來。

「我還是會去的……」那是一聲細蚊般無人能聽清的呢喃,「阿蘇勒……」

「主上!主上!」

在武士們的驚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鐵甲的領口散開,用銀鏈子繫著的半彎翠玉帶著許多年前春天的綠意,像是一彎綠色的月,輕飄飄地浮起在空氣中。





經歷了許久的惡戰,北陸的青陽武士們總算登上了天拓海峽的舟艦。

甲板上,弘吉剌看見大君拿出了他隨身佩在身上的竹笛,望著東陸的方向,悠悠吹起了樂曲。

大君吹的曲子他並不認識,但他還是大概能認得出那像是首東陸的民謠。

一曲畢,大君轉過身來對上了弘吉剌的目光,讓他一時之間有些困窘,覺得好像該說些什麼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在,最後是大君先開口了。

「我真的不是個好大君啊。」呂歸塵對著弘吉剌笑了笑,目光溫柔。

弘吉剌愣了愣,不是很懂這話的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支支吾吾地想開口寬慰:「不是這樣的!您一直都是很好的……對將士們也都……」

呂歸塵揮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緩緩開口:「不是那樣的。」

他轉身面向弘吉剌,「因為你是巴魯的兒子才和你說的。」

「對敵國主君有舊情,是會害青陽武士喪命的,這不是一個好大君該有的樣子。」

呂歸塵沒想到的是,聽完這話的弘吉剌單膝跪了下來,微微躬身右手覆胸,向他行了個專屬於青陽主君的禮。在民風自由不拘禮俗的北陸,這並不常見。

「大君重情重義,是戰士們的楷模,也是青陽的驕傲。弘吉剌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是嗎……」呂歸塵輕聲嘆息,看著眼前的神色認真的弘吉剌,忽然便忍不住了:「你有沒有從你父親那聽說過,我第一次爆發狂血是什麼時候?」

「在東陸……」弘吉剌努力回憶著他破碎的記憶,「南淮的刑場上?」

他看見大君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弘吉剌搖搖頭。

「因為那時候,燮王帶著一匹馬、一把弓、十二把刀衝進刑場來救我……」大君頓了頓語句說得輕柔,「我那時候想啊……我不能讓他和我一起死在這裡,我想和他活下去……」

「那時候我還完全不懂怎麼控制青銅之血,我殺光了圍在我們身邊的士兵,掐著他的脖子差點也把他給殺了。」

「可是他叫醒我了。他喊我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我知道我不能殺這個人的。我殺不了這個人的。」

弘吉剌沒有想到答案會是像這樣的,他怔住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大君明顯憂傷的神情。


「還說我蠢呢……」弘吉剌聽到大君的輕笑聲,可仍聽不清埋在海風中的隻字片語:「你就沒蠢過嗎?姬野。」



南淮夢醒,當年正值年少的禁軍士卒姬野和青陽世子阿蘇勒已然死去。

只餘下燮羽烈王和青陽昭武公的一世盟約,彷彿是這場夢境怎麼也揮之不去的殘影。



<歷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東陸和北陸生過一次危險的邊境衝突。

起因是東陸北方對北陸牧民的驅殺,青陽國虎豹鐵禁衛越過了天拓海峽,在臣子們的一致力諫下,羽烈皇帝姬野親自率領三萬精騎北上,三個月後,雙方決戰於中州唐兀關前。

這場戰役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它的結束卻是來歷史上難解的謎團。

能夠追溯的只有決戰之後的第三天,青陽王呂歸塵率領殘餘的人馬撤退。乘船北渡之後,呂歸塵親手在海邊立下了鐵碑,禁止蠻族武士越過海峽侵略東陸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並不追擊,一個月後,他回到了帝都天啟。次日,皇帝下「緘口令」,有敢議北征者,當庭杖殺。

雙方沒有締結任何書面的合約。

史學家們都沒想到的是,這謎團的解答,只要把史冊再往前翻幾頁就能找到答案的,但是誰都沒有注意過,畢竟那一行細小的字,和任何英雄事蹟相比,都顯得太過微不足道。



「昔,青陽昭武公質於下唐國,年九,識羽烈王,交遊甚厚。」




<南淮舊夢 完>


喜歡這個結局的可以停在這裡

另有個算是轉HE的續篇:昭武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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