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日 星期五

【九州縹緲錄|野塵】昭武的理想(ABO設定)

〈寫在故事前面〉

 **ABO相關的古風化詞彙:乾元(Alpha)、坤澤(Omega)、雨露期(發情期)、信香(訊息素)、魂印(標記)

**除此之外,也設定一些相關的名詞定義:乾元伴侶可稱元君、坤澤伴侶可稱澤君。(此均為東陸稱呼方式)

**在北陸,乾元稱天鷹子或蒼鷹子,坤澤稱地菊子。

**此篇故事擷取自官方廢稿〈最後的姬武神〉及〈燕子焚〉的情節並改寫,可與前篇〈南淮舊夢〉搭配著看。另外,有明顯的襄羽cp情節。


秋 <火雷原>


  瀚州,火雷原,茫茫的天地間,只有長草和青天。

  有一個人坐在長草和青天之間,他正安靜地在等待,也許是等另一個人,也或許是在等他已知但仍未到來的命運。

  在他身後有一匹火紅的獅子馬正在啃食嫩草,牠的名字叫做「火雲」,牠顯得很焦躁,因為牠是一匹優秀的戰馬,體內倘流著渴望無限奔馳的鮮血,可是牠卻已經陪著主人在荒芒的火雷原上守了足足一個月。

  馬頸下的人身著皮甲,腰間掛著長刀,垂肩的長髮中穿插著幾條長辮,正隨風飛舞。明顯的一身蠻族武士裝扮。

  他仰首眺望遠方,巍巍的太華山佇立在草原的盡頭,擋住了他的目光,但他知道太華山後面是大海,然後大海之後又是陸地,一片他永遠不會再踏上,卻已留給他無盡緬懷的陸地。

  「秋風起了啊。」他輕輕撫摸湊到他身旁的火雲,神色溫柔。

  遠處有一個人走來了,從一個小黑點慢慢變成了修長的身影,全身都被深黑色的斗篷和披風包裹著,面容同樣也被黑色的面紗遮掩著,只留下一對閃亮的赤色眼瞳。

  武士沒有起身,來客也沒有說話,他們彼此凝望著面前熟悉的眼睛。

  不同於他們從前的習慣,沉默了片刻後,最終是蠻族武士先開口了:「路不好走吧?聽說燮國又在封鎖海岸徵收軍稅了。」

  「很快他就不會再缺乏軍費了,」來客說,聲音壓得很低,「宛州的商會已經宣布效忠大燮,一個月的屠殺讓他們明白了燮王的意志。」

  「燮王的意志……」武士不自覺地跟著低語,嘴角硬是拉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你找到了嗎?」來客卻沒有理會他的低語,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不能算找到了。可是有人在宛州看見過它。」武士再度仰起臉,迎向那雙紅色的雙瞳,曾經被他認為是最活潑、生動、精彩的這雙眼眸中,此刻沒有一絲鮮活生氣,「我並不知道它在誰的手中,不過商會的人應該知道它的價值,它還在宛州等待出價最高的買主。」

  「是嗎?」來客低聲說,「那我要去宛州了。」

  「就這麼走了嗎?」聽到這話,武士站起身來,「不留幾天?我可是等妳很久了。」

  「早點回城裡吧。」來客不置可否,只是婉言勸道:「這樣的天氣對你的身體很不好。」

  彷彿是想印證來客的話,當下一陣冷風灌進武士的嘴裡時,他猛地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了病態的潮紅,他壓著自己的胸口,咳了數次仍止不下來,那猛烈之程度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來客轉過身,靠近了他幾步,似乎想碰觸他,但最後還是止住了動作。

  「拿著這個吧,」武士拿出了一張薄薄的金紙書頁,「去找姜子桉,他是商會的首領,他有很多名字,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人了。他會幫妳的。」

  來客托在手中,才發現那真的是一張純金打造的書頁。

  「這是一份契約,我救過他一次,他會竭盡所能的回報一次,但是只有一次。」武士解釋道,聲音壓得很低。

  來客這才意識到這份單薄金紙的重量,她握著書頁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但還是把這份契約收了起來,她低聲道:「謝謝。」

  「我們真的陌生了啊……」武士苦笑了一聲,「羽然。」

  來客平靜無波的目光因為這聲叫喚閃動了一下,不由得輕聲回應眼前的人:「阿蘇勒……」

  「還能聽你再這樣喊我一聲,也就夠了。」呂歸塵頓了頓,壓下話語中的一絲悵然,「妳想去宛州就快走吧,路上小心。」

  「阿蘇勒……」羽然摘下了臉上的面紗,凝視著呂歸塵,她傾城的容貌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消磨而減低半分,直到此刻,她說話的聲音終於開始有了些波瀾:「你……真的要幫我嗎?」

  「我們是朋友啊。」呂歸塵淡然地笑了笑,「幫妳找丈夫的遺物有什麼不對嗎?」

  「你知道我拿了影鱗之後要做什麼的……」那本來應該是個疑問句,但當她看著他的表情時,聲音低了下來,就那麼自然而然地說成了肯定句。

  「我知道。」呂歸塵沉重地閉了閉眼。

  「那你為什麼不阻止我?」

  「為夫君報仇,天經地義。」

  「可那是你的元君……」

  「他早就已經……不是我的元君了。」呂歸塵垂下眼,他把話說得很慢很輕,好像它不應該存在一樣。

  「阿蘇勒!」羽然猛地拔高了音量大吼,她扯過呂歸塵胸甲下的衣領,強迫故作鎮定的人看向她滿是淚水的眼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殺的人是誰?那是姬野、是姬野、是那個姬野啊……」

  呂歸塵回身抱住了羽然,她雨滴般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皮甲。

  「我是想殺了姬野的啊……」羽然還縮在呂歸塵的懷裡呢喃,那些語句因為她難抑的哭泣而變得模糊縹緲、虛弱無力,「你為什麼不阻止我、為什麼不阻止我啊……」

  呂歸塵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擁著羽然,一如許多許多年前,他聽說阿爸死了的那一天,羽然緊緊抱著他那樣。他可以感受到排山倒海的悲傷正在羽然的身體裡翻滾,讓她渾身都很疼痛。

  這是龍襄離世後她第一次哭泣。不知道為什麼,呂歸塵是這麼地確信著。

  那一刻,羽然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不論是再怎麼令人疼痛的悲泣,都穿透不了遼闊無邊的火雷原的,蒼茫的天地間,再大的悲傷都不過蒼海一粟。

  來客終究還是告別了武士,轉身向宛州的方向前進,沒有多留任何一宿。

  呂歸塵望著羽然修長、單薄的背影慢慢變成天邊的一個小黑點,他知道這個最優秀的羽族聖女將要去做一件她未曾做過,也並不擅長的事情,卻也是她的愛人終其一生都在做的那件事。

  她要在她生命的最後,做一個刺客。


  呂歸塵忽然覺得他畢生的心願和想望,也隨著這個小黑點的遠離慢慢地離去了,去到他這輩子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可以的話,他很想就這樣讓她把他的一切都帶走。

  就都帶走吧。把他的所有都帶去他最愛的人身邊,見最後一面。



冬 <天拓峽>


  自青陽大君回到北都城後,又經過了三個月,時節已然入冬,皚皚白雪落在城外,一天又一天地堆積起來,彷彿天地萬物都將被埋進這片無垠的白。


  那日午後,阿摩敕正坐在營帳中的火盆旁撥弄算籌,一名年輕武士匆匆忙忙地奔進了營帳,連禮都來不及行就慌忙地喊出口:「大合薩!大君、大君他……剛才突然騎著馬出城去了,誰都沒有帶、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騎得很快,我們沒人攔得住他!」


  「這種天氣?」阿摩敕停下手邊的動作,思索了一會兒,「他往哪裡去了?」


  「大君沒有說,但應該是往南方去了。」


  聽到這話,阿摩敕整個人僵了一下,說出口的話語變得有些著急:「今天的例會有傳出什麼消息嗎?關於東陸的!」


  「這個……」年輕的武士蹙起眉思考著,身為一個負責傳話的小兵他還沒有到能入帳聽例會的層級,他只能捕捉到一些流傳在人們耳邊的隻字片語,「好像是有斥侯回報說燮王遇刺駕崩了,只是暫時被新帝壓下了消息……」


  聽到這話,阿摩敕倏地站起身來,向武士問道:「大君出城以後,有誰跟著追出去了嗎?」


  「鐵少將軍帶了五、六人追過去了。」年輕武士看著大合薩瞬息間緊張起來的神情,也跟著有些慌張:「要不要、要不要……再多派點人手?」


  「罷了……」阿摩敕的身子僵了片刻,終究還是嘆口氣坐了下來,「弘吉剌知道怎麼做的。」


  「總得讓他去跑一跑……他該去跑一跑的……」望著帳外紛紛白雪,阿摩敕呢喃道。


  即便他知道,火雲奔得再怎麼快,也是到不了天拓海峽的。


  那日深夜,守在金帳裡的大合薩,看著青陽大君被扶了進來。


  據說大君單騎往南奔了兩個時辰,又倏地折返回來,到北都城時力竭摔下馬,嚴冬的寒風讓他向來脆弱的肺臟咳出鮮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把身旁的將士們全嚇壞了。


  武士們七手八腳地把好不容易聽話進來休息的大君架到了金帳裡的軟榻上,一邊還繪聲繪影地向大合薩描述方才的情況,很快便被大君揮手打斷了:「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我和大合薩說說話。」


  「大君,您……」武士們還想著要喚奴僕們端些湯藥和熱飲進帳呢,看了看自己的主君,又看了看盤韃天神的使者,有點擔憂又有點為難。


  「就讓大君這樣歇會兒吧。大君會沒事的。」最後還是大合薩沉穩的聲音安定了武士的心神,他畢竟是大合薩,他的勸慰便如同神的寬慰。


  待最後一位武士離帳,他們也才終於卸下了彼此的身分和忌諱。


  「阿蘇勒,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子……」阿摩敕把火盆移到了軟榻前,讓他在雪地裡騎馬奔了大半天的友人暖暖身子。


  「阿摩敕……」話還未說完,阿蘇勒就又開始咳嗽,「抱歉……添麻煩了……」


  鮮紅的血再次被咳了出來,溢在他摀著嘴的掌上,阿摩敕連忙找了布帕,想沾點水替阿蘇勒擦去,倒是大君本人沒怎麼放在心上,以一張乾布巾簡單抹了抹便算了事。這具帶著青銅詛咒的身軀,他早習以為常。


  阿摩敕卻是看得有點心慌,他想著從前阿蘇勒在更大的風雪中上戰場也沒咳成這樣,但轉念一想,他會意到這些血大概不能算是從肺裡咳出來的。


  那是從心底咳出來的。


  「阿摩敕……你是大合薩,你信星命嗎?」兩人沉默了許久後,阿蘇勒輕聲問道,他正縮著身子坐在榻上,注視著火盆裡跳動的亮光,他的目光卻好像落進了遙遠的另一個時空裡。


  阿摩敕愣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堅定地回答道:「用一顆星來斷定一個人的一生是很愚蠢的。」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老師也一直都是這樣說。」


  「是嗎……」對於阿摩敕的回答,阿蘇勒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柔和地勾動了一下嘴角。


  那笑意並沒有任何溫度,他整個人都像被埋在塵灰裡,一言一行間都是化不開的寂寥和憂傷。


  看著那抹笑容,阿摩敕有一瞬的衝動想反問眼前的人『那你信嗎?』,可他很快忍下來了。這等於是問一個人是否相信自己這輩子注定會帶來災厄、注定與孤寂為伍?他怎麼可能問得出口呢。


  雖然阿摩敕是真的很想知道,眼前這個十足溫柔的人,究竟怎麼看待自己一生中的這些飄零與別離。他有沒有怨嘆過命運呢?


  「三哥死前問過我的,說我總是為了別人揮刀,卻是顆谷玄星,所有和我有關的人都會因我而死去。」阿蘇勒緩緩地說,聲音低沉彷彿自語,「他問我,等到他們都一一死去後的那一天,我到底還要以誰的血去祭奠誰?我那時候回答他……等那一天到了,再說吧。」


  阿蘇勒輕嘆口氣,停頓了許久,才轉頭望向身邊唯一伴著自己的人開口:「阿摩敕,他死了啊……他也已經死了……」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很低,但他苦痛的表情卻讓他的話語顯得很用力,彷彿一字一句都是從喉嚨裡滿漲出來的。


  那一刻,阿摩敕感受到,青陽大君在茫茫的雪天下瘋狂地奔馳了四個時辰,也許不過是因為想找人說一說這句話。


  「你知道嗎?阿摩敕,我還是用了他的血去祭奠了其他人的……就連他都讓我……」說到這裡,阿蘇勒哽咽了一下,然後蒼然一笑,「我有的時候真的會害怕的,三哥說的那一天又離我更近了。」


  看著眼前人孩子般悽愴迷惘的神情,阿摩敕憶起了他那位總是一邊指著旁人大罵「谷玄災星命不過是虛妄之論」,一邊憐惜地把阿蘇勒護在懷裡的老師。


  擁有通天智慧的老合薩,會不會其實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終歸因為心疼而不忍說破?


  「阿蘇勒,你可以難過的。」


  可是青陽的大君最後只是深深吸了口氣。


  「大合薩,請你為我去傳虎豹騎的將領們過來吧。」


  「現在?」阿摩敕皺起了眉,「阿蘇勒,你很累了,今天該休息了。」


  「沒有時間了,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呂歸塵苦笑了一聲,「我了解姬昌夜,他瞧不起他哥哥,從來都不會聽他的話的。」


  阿摩敕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君口中的名字是現任的大燮皇帝。


  「燮國的大軍很快就會越過天拓海峽了。」呂歸塵閉了閉眼,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從一個憂傷孤獨的孩子變回了心智堅定的主君,「我們必須保護好青陽。」


  那一剎那,阿摩敕想到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阿蘇勒的那天。


  那個剛經歷過真顏部屠殺的孱弱孩子,也是像現在這樣,眼底沉著彷彿能壓垮世界的悲傷和孤寂、嘴角漫溢著鮮血,卻還是毅然決然地,迎著刀鋒在他想保護的人之前張開雙臂。


春 <朔方原>


  隨著冬雪消退,青陽國與燮國間的情勢也越發緊繃,大燮新君姬昌夜撕毀前盟,再次陳兵天拓海峽,與此同時,青陽大君呂歸塵也領著上萬蠻族鐵騎駐紮在海峽北側的歸望城中,與燮軍遙遙相望。


  雙方僵持了數月有餘,戰爭的烽火終於如弦上的箭,在東陸的新帝鬆手之後,瞬間點燃了北陸的草原。


  承載了數十萬兵馬的大燮船艦靠岸北陸,此次北征規模龐大、軍容整飭、糧草充足,朝野上下一片看好,親征的新帝也深信必能以催枯拉索之勢令東陸的鐵騎踏平瀚州草原。


  戰事之初,燮軍確實不負眾望,在突破南端朔方原的防線後,便一路如入無人之境,送進燮國金帳內的戰事捷報日日不斷,飛揚狂喜的燮帝亦在金帳內擁著嬪妃日日歡好。


  連綿不斷的勝仗之中,無任何人質疑速戰速決一路北進的帝王決議。


  可東陸的帝王和將領們終究還是錯算了許多事。


  比方說,他們沒考慮到在大燮安定了內政邁向鼎盛的這些年裡,統一各部、內亂盡除的北陸亦在休養生息,青陽將士們能持久征戰的時間遠比過往的歷史紀錄都來得長。


  比方說,他們不曉得向來著重蠻勇不尚戰術的青陽將領們,會在這些年裡因著他們的主君將東陸的兵法學盡。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其實並沒有認真思考過,青陽大君仍是呂歸塵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他們意識到前方突進過快,恐於行軍中段受奇襲成穿心合圍之勢時,蠻族的鐵騎兵已帶著數以萬計的鐵馬群來踏營,將燮帝和燮軍的中心部隊隔絕在冰河北岸,英勇的蠻族騎兵和難抗的天險迫使燮帝放棄南撤。


  但一路向東北進軍的結果,終究也只是因著虎豹騎兵的追擊在茫茫的荒原上繞路長行,終被困在瀚州北方的彤雲山腳下,隨著糧食補給一天天耗盡,燮帝也越來越絕望,不僅北征的遠大抱負破碎,還可能賠上性命。


  但就在軍隊存糧耗盡數日,燮兵饑饉疲弱、生死交關之際,原先如鐵壁般的青陽虎豹騎竟開始向後退守,為燮軍讓出一條後撤之路。


  這很可能是陷阱,但別無選擇的燮國殘兵仍只能一批批地踏出山中險路,就這麼直到燮帝出山林,虎豹騎兵都未再合圍撲殺。


  在彤雲山下的關道,燮帝見到百尺外的高原上,騎著火紅獅子馬的豹騎兵主帥正俯視著他,那張經過歲月修飾後的臉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仍是如燮帝記憶中的那樣,清秀中帶點孱弱,他看著那面巍巍的青陽王旗,一時有些恍惚。


  他見到呂歸塵對著他輕叱一笑,吐出口的話音清冷:「為帝,我可能說不準。可為將,你這輩子都比不過你哥哥。」


  說完了這句話,呂歸塵便勒馬轉身帶著豹騎兵退去,再沒回頭。


  那話音中的凌厲和彷彿永世不屈的孤傲,令姬昌夜想起自己兄長那雙駭人的墨瞳,以及他死前那夜以利刃抵著自己脖頸時,那句要脅般的忠告:『無論如何,不要對青陽用兵,除非呂歸塵已經死了。』


  姬昌夜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涵。


  最終,這批狼狽的燮軍還是匯合了其餘的後援部隊順利登上返回東路的船艦,但在豹騎兵的多方埋伏和追擊之下,已剩不到五分之一的兵士,軍馬和糧草幾乎被劫空,沒被劫走的也早已在撤軍中耗盡。


  這場慘烈的敗北,大大翻轉了過去東陸對於北陸軍力及青陽國力的舊印象,在後來的東陸史書上被稱之為「北荒之變」。此後近百年,東陸的朝堂上再無人輕論北征。


  戰後要處理的事務繁雜,大君的金帳內幾乎日日都有貴族和武將文臣們前來議事。可是這一日,大君暫時請退了所有部下,迎接了一位遠到而來的客人。


  來客以一襲黑袍遮掩著瘦小的身子,她像一隻流浪的小貓,悄然地、狼狽地來,然後安安靜靜地,什麼話也不說。


  進到王帳,她本該向統領青陽國的主君行禮,可她並沒有,而是以手中抱著的孩子吸引了大君幾乎所有的目光。


  「這是……他託付給我的?」大君盯著她懷中眨著一雙墨瞳的女嬰,話音有點發顫。


  「他並不知道有這個孩子。姬昌夜殺光了所有和他有關的人,包括這孩子的母親。」來客停頓了一下語句,「我不知道還能逃去哪裡,所以,只有你了。」


  「妳可以留下來的,西門。青陽可以是妳的歸所。」呂歸塵慎重地對西門也靜點了點頭,接著把目光再次放向她懷中的女嬰,「我會視如己出的。」


  「我知道。」她點點頭,對這一點沒有任何懷疑。


  「在我有生之年,我都將以我的血與劍捍衛妳的幸福,願盤韃天神永為照鑑。」呂歸塵向後退了一步,右手覆胸後屈身向前行禮,接著再順著手臂,將右掌輕蓋在左掌上輕拍了一下。


  這是蠻族人對天立誓的儀式。


  這個儀式,呂歸塵做得莊嚴又虔誠,同時也帶著一國之君的威儀重量。


  「從今天起,妳是我的女兒!」行完禮後,他抬起眼看向襁褓中的嬰兒,帶著笑意的眉眼中包藏著極致的溫柔。


  大君收養了一位公主的消息很快在青陽貴族裡傳開,大君未行大婚,膝下亦無子女,按蠻族人不論男女乾坤嫡庶親繼、幼主守業的規矩,若大君未再誕下或過繼子嗣,這名公主便會是未來的草原主人,這本是影響重大的事,但貴族間雖有些許議論卻也未招致太多非議。


  一來是北陸民風中對於血統本就未有太多執著看重。二來則是那位帶著嬰兒入帳的東陸女子,竟能讓大君只看一眼便奉為上賓。大君對東陸文化的熟悉和喜愛又是眾所周知,不少人暗自揣測這女孩兒十之八九便是大君遺落在外的血脈,收為公主理所應當。


  再者,東陸女子到來後不久,大君便請退了隨從,只留少數侍衛遠行跟隨,與那名女子共乘一騎一路往景色優美的南方奔去了,彷彿情意正濃的模樣讓青陽上下暗暗揣測,他們日日盼望著的閼氏也許就要有著落了。


  部下們的這些胡思亂想,呂歸塵倒是一點都沒意識到,他不過是因為西門也靜的一句:「你一直想讓他看看的那個地方,也讓我看看吧。」便決意帶著西門也靜往南前去他生長的真顏部落。而共乘一騎不過是體恤西門也靜遠道奔波而來的身體狀況而已。


  而儘管貼身相伴,昔日亂世同盟中最為沉穩安靜的這兩個人,終究還是一路無話。


  「西門,我們到了。」越過鐵線河,便是昔日真顏部落的領土,呂歸塵在西門也靜耳邊輕聲說道。


  兩人視線的一方可遠眺群聚的部落帳篷和一群群牛羊,如今紮營於此的多是殘存的真顏部後人,他們在呂歸塵成為大君後受慈和的待遇,並得以廢除奴隸的身分。


  而視線的另一方,則是茫茫的朔方草原。在呂歸塵兒時記憶中的朔方原北部,遠比現在要富饒,但經歷過數次的戰事摧殘,還能有像現在這樣足以養活牧民的馬草,已算是天神護佑。


  「那就在這等吧。」西門也靜率先翻身下馬,於是呂歸塵也跟著落足。其實他並不知道她口中說的要等的東西是什麼,但他能感受到她有話想說。


  「你載人的騎術比他穩多了。」不知怎麼地,西門也靜忽地拋出了這麼一句。而這也勾起了他們的許多回憶。


  在西門也靜成為同盟一員之初,身材嬌小的她其實很不擅長騎術,再加上馬匹不足,輕行移動的非戰時,她便常會與人共乘一匹。


  彼時,息轅還未與他們同行,於是與她共乘的那人多是姬野,畢竟扣掉因體型或技術限制無法駕馭的羽然和項空月,她的選擇也就那幾個。


  她和龍襄向來處得不是很好,一開始她是畏懼他的外表,後來則是因他喧鬧活潑的性格不甚其煩。而對於呂歸塵,即便她和呂歸塵都很樂意,姬野還是寧願西門也靜上的是自己的馬,於是繞了一圈她還是會回到姬野的馬背上。


  經常發生的情形便是,在驛站換馬時,呂歸塵會向她提起:「西門妳來我這吧,讓姬野歇一歇。」她應聲欲過去,卻往往會被姬野攔住。


  「小女孩,留在這。」他會伸手拉住她,用一種彷彿帝王命令般的話音說道,總令她萬分為難。而體恤她為難的呂歸塵,最終便會擺擺手和她說:「罷了,聽姬野的吧。」於是乎,比較任性的那個便勝了。


  與人共乘畢竟是需要比單騎更多些的體力,一開始西門靜也還當他們體貼對方的疲憊,後來才領悟到,那些共乘時微乎其微卻難以避免的肢體接觸才是他們所關注的重點。不想繼續待在這種詭異的風暴核心,驅使她把騎術精進了不少。


  「我倒記得他很穩的。」


  共乘一騎這種事他和姬野從小到大也沒少做過,光是在南淮城裡,姬野騎著馬把青陽世子從東宮「偷」出來就已經算不清有多少次。更別提在戰場上負傷無法馭馬時,他們也從不上除了對方之外其他人的馬背。


  「那是只有載你的時候。」西門也靜淡淡地回應道,不帶一絲情緒或評判,僅僅只是描述一個她所確定的事實。


  「是嗎……」呂歸塵笑了笑,他過去不曾比較過姬野載自己和其他人的差別,只依稀記得那雙環在自己身邊握住韁繩的臂膀,總是沉穩有力而令人安心。


  印象最深的是在三軍圍沁陽的戰役之後。


  當時,在呂歸塵身上肆虐了近四日的蝰蛇毒抽去了他所有的活力,昏迷了一週的他便是在姬野的戰馬上醒來,再精確一點地說,在姬野的懷中醒來。


  因為他的血統,拔毒時用來提藥、麻醉的青陽魂沒在他身上起太多作用,迎他而來的便是毒性與藥性相衝突的劇烈疼痛。


  充斥全身的劇痛讓他很快就沁出了一身冷汗,儘管咬緊了牙關,還是會有那麼幾聲難受的嗚咽被姬野聽見。


  他僵著身子不敢亂動,因為他能感受到他們正在逃躲追擊,任何一點干擾了速度的行為都可能招致災禍。但是當時的姬野,竟有辦法騰出一隻手擁著他安撫,連帶落了幾個吻在他的額角。


  「阿蘇勒,忍一忍,很快就會過去的……忍一忍……」當姬野焦急伴著心疼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他感覺刀山油鍋的疼都能夠熬得過去。


  「西門,能讓我問問嗎……」呂歸塵閉了閉眼,他沒想到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要一點回憶,思念還是能如海潮席捲而來向他淹沒,「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很糟。」西門也靜說話從不做任何修飾,「遺忘和疼痛讓他時時都很暴虐焦躁,有時他會下一個死命令,但沒多久又推翻了先前那個下個完全相反的,或者忘了自己的指示而發怒。他這些年,殺了不少人。」


  「這我聽說過的……包括他們。」


  兩人又停頓了好一會兒,西門也靜才再度輕聲開口:「能讓我也問個問題嗎?」


  呂歸塵無聲地點了點頭。


  「你有想過阻止她嗎?你畢竟是這世上唯一能阻止她的人了。」聽見這個問題,呂歸塵下意識地低垂下頭。他想起去年秋天那片蒼茫的火雷原。


  西門也靜說得沒錯,羽然不會再為其他任何人改變她的決定,除了呂歸塵。


  他想改變她的決定是很容易的,他只要輕輕說出幾個字,比方說「真不希望妳去」或「我還愛著他」,甚至他只要表現出足以令她心疼的哀傷就可以了。畢竟,在她身體裡,也是有一小部分的願望,是希望他能阻止她的。


  「沒有,因為那是羽然唯一的心願了。」呂歸塵輕聲回答,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向西門也靜,「沒阻止她,妳怪我嗎?」


  如果說以守在身邊不離開來定義愛的話,西門也靜早就是他們所有人之中最愛姬野的了。


  「他知道的。」她搖了搖頭。


  呂歸塵怔了半晌,愴然地笑了笑。


  「他果然知道羽然要……」話說到一半,他反應了過來,「不、不對……是他要讓羽然去的?」


  「是。」西門也靜點點頭,她把一直戴著的風衣頭套拉了下來,轉身看向呂歸塵,「想讓他死是你們三個人共同的決定。包括他自己。」


  不是的。呂歸塵在心底否決了這句話,他並不想要他死的,他從沒想過要讓他死。可他卻還是把契約交給羽然了,於是他變得連自己都沒有辦法說服。


  他唯一想過的是要和他一起死。


  其實他們早該一起死了。呂歸塵這麼想到。他們有很多機會可以一起死的,早在殤陽關、南淮的刑場上、沁陽城……也許他們應該早點死在一起,就不必形同陌路,也不必走到今天這一步,也許,彼此都能更輕鬆一些。


  呂歸塵輕吐口氣,壓下自己飄進遙遠過往裡的混亂心思。他轉頭看向西門也靜,見她盯著朔方原的彼方眺望,沉寂淡然的臉色,已不像還有話要說的意思。


  他自己也早已感覺這些回味沉重而讓人疲憊,於是他隨口問道:「想回城了嗎?」


  「可我要等的人還沒等到呢。」


  「等的人?」呂歸塵詫異地望了西門也靜一眼。


  「其實約定的時辰已經過了,可他除了行軍之外向來不太守時,這你是知道的。」西門也靜對著他輕輕笑了笑,「不介意再多等一會兒吧?」


  「你是說……」呂歸塵倏地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己從對方話語中所解讀到的那個涵義。


  彷彿鏡花水月的夢幻泡影,太美好的東西,他總是難以相信的。


  他僵在原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微微發顫,他啞著嗓音,乾澀地笑了笑:「請別說任何讓我有錯誤期待的話,西門。」


  「不是這樣的。」西門也靜頓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呂歸塵的反應這麼劇烈,「隱瞞你到這時候我很抱歉,但按照計畫你必須是最後才能知道的。」


  「他還沒死,他們都還沒死。」西門也靜望進呂歸塵琥珀色的雙眼,深切感受到了他眼中的劇烈波瀾,「他會來的。」


  話音未畢,遠方的地平線上便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隨後又出現了另一個,隨著黑點逐漸接近放大,呂歸塵慢慢能夠辨認出來,那是兩匹馬、兩個人,而騎在前方的那匹馬是少見的青色馬駒。


  呂歸塵很難形容自己看到那畫面時的感受。


  他感覺得到自己紊亂的心跳狂躁起來,腦海一片空白,卻湧起一波又一波的紛雜情緒。


  彷彿所處的世界在剎那間崩塌了,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防備、所有的冷靜自持都在那一瞬間失去全部意義。


  他飛快地跨上馬背,火雲彷彿也感覺到了主人激揚的心情,像枝羽箭般狂奔出去。


  地平線另一端的青騅速度也很快,轉眼間,兩人已經在各自的馬背上面對著面勒住疆繩。


  呂歸塵跳下馬時的步伐依舊踏得很著急,於是他稍稍踉蹌了一下,卻是跌進了一個懷抱裡。


  熟悉的薔薇花香撲鼻而來,耳邊的沉穩嗓音則彷彿是從前世的記憶裡,歷經地老天荒、穿透千山萬水才終於傳到他身邊。


  「阿蘇勒,我來找你了。」


夏 <北都城>


  朔方原上,一青一赤熟悉彼此的兩匹戰馬來回奔馳、蹭著彼此的脖頸嬉戲。


  與此同時,牠們的主人正相擁在一起,以一種彷彿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的力度。


  「姬野……真的是你啊……」


  「阿蘇勒,別哭了、別哭了……」姬野的嗓音帶著點乾澀,也是被他這麼一提,呂歸塵才意識到自己的臉頰上滿是淚水,這讓他覺得有點難為情,乾脆把整張臉埋進姬野的懷裡。


  反正他也早就渴望這樣做了。


  「我還以為你死了……」阿蘇勒輕聲說道,嘶啞著嗓音,像是埋怨但也有一點像是在撒嬌。


  「沒事,我還活著、大家也都還活著……」久違的親暱讓姬野的身體有點緊繃,但他還是擁緊了阿蘇勒微涼的身軀。


  他能感受到他身上沉重的後怕,也能感受到他心繫著自己的暖意,在這麼多年的分隔與對立過後,竟仍能一如往昔。


  「大家……你是說……」阿蘇勒猛地抬起臉,眼神中閃出了更多的企盼。


  「喏。」姬野一邊伸手抹去阿蘇勒頰上殘存的淚滴,一邊示意他看向後方。


  「息轅!」阿蘇勒轉身看著正跳下馬的好友,笑開了。


  「好久不見了,阿蘇勒。」息轅牽著馬匹走向兩人,神情中滿是被時光洗煉過的感慨,「上一次還是在九原城吧,也十多年了。」


  「這麼說羽然她也……還有龍襄……」


  「嗯,他們回青州去了。我們問過他們要不要來看你的,可他們只想過兩人世界。」姬野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調侃:「見色忘友啊。」


  「你才是吧。眼裡心裡夢裡魂魄裡全都只有阿蘇勒……咳。」因為一記凌厲的眼神,息轅不由自主地噤聲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和姬野早已不是上下級的關係了,只能說他為帝數載,餘威猶存。


  這倒是讓阿蘇勒笑得更歡快了。


  兩人的互動與記憶中的熟悉模樣重疊,再加上他們都是一身勁裝輕甲,一如從前野塵軍將領的裝束,彷彿他們在眨眼間又一同越過時間長河回到了十多年前。


  「見色忘友……呂歸塵也不遑多讓呢。」清麗的淡漠女聲從後方傳來。


  西門也靜慢慢踱步到三人身邊,她走了挺久的,因為剛才阿蘇勒騎上馬背時並沒帶上她。


  「抱歉,我方才……忘了。」這讓阿蘇勒覺得有點困窘,西門也靜倒是很快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並不在意。


  安靜了一會兒,阿蘇勒看了看周遭眾人,心緒平復後終於問出了壓在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你們到底是……」


  「結合了虛境秘術和星空之陣,能讓人以為自己完成了刺殺但實際上沒有,」姬野答道,同時示意阿蘇勒看向西門也靜,「我也不太懂,詳細情形你要問西門,或者項空月。」


  「用在了羽然身上?」


  「最一開始是用在姬野身上的。」西門也靜回答,話語間頓了頓,「為了龍襄。」


  「所以你……」阿蘇勒看向姬野,他沒有把問句說完,可了解他的那人知道他想問什麼。


  「我那時確實是想殺他。」姬野直視著阿蘇勒的眼睛,沒有逃避他的問題,「我是真的想殺一個人才會出手的。」


  姬野原本以為會在他眼裡看到一點失望,就像在他們分道揚鑣的那座九原城。或者,一些隱忍的刺骨疼痛,就像在那個他們立下一世盟約的金帳裡。


  可那些都已經不存在了。阿蘇勒的眼睛一如往常,像一塊透著光的溫潤琥珀。他只是低聲地回了一句:「我知道的。」


  見氣氛有點僵硬尷尬,息轅開口插話道:「也不能這麼單純地想,姬野那時候……」


  但一時間,他也很難把朝堂上的各方角力、老天驅們的執著、帝王維權制衡的必要手段說清楚,最後他也只能支支吾吾地擠出:「他也是有難處的,況且,他因為失魂……」


  「夠了,你不必說這些的,息轅。」姬野硬生生打斷了息轅的話,聲音有點緊繃,「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我從沒把你們當朋友,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能明白的,息轅。」阿蘇勒的笑容讓空氣中有點僵硬的氛圍又軟化了些。


  「早點回城裡吧,我說過會用最好的一切來招待你們。」頓了頓,他輕聲地開口,眼裡滿是溫柔和釋然,彷彿曾經的那些爭執、欺瞞、生死愛恨、家國情仇均已消融於前世。


  這一直是姬野很不懂阿蘇勒的地方。


  他究竟是怎麼在經歷了這一切後仍保有不染塵的純粹目光、仍保有看向他的溫柔?


  卻同時也是他總無法把目光從阿蘇勒身上移開的理由。


  回程的路上,理所當然般地,息轅與西門也靜共乘,而呂歸塵和姬野則並駕而騎。


  這一路上,阿蘇勒悠悠說著從前在真顏部的種種生活和經歷,龍格真煌怎麼樣騎著馬帶他奔馳、龍格沁怎麼拉著他的手教他草蚱蜢的不同折法、蘇瑪跳起舞來又是多麼地好看……


  然後他又接著說起那場來自青陽部的屠殺,姆媽是怎麼死的、沁姊姊那句震懾人心的「誰的奴隸都不做」、蘇瑪身上象徵奴隸的印記看起來是多麼疼痛……


  阿蘇勒的語調很溫和平淡,沒有什麼濃烈的情緒或起伏,向來寡言的他卻把這些故事說得很流暢,彷彿像是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千萬遍一般。


  姬野也沒有給太多回應,只是望著阿蘇勒靜靜地一句句聽著。


  他不曾聽阿蘇勒說過這麼多他小時候的事情,無論是在歲月靜好的南淮,還是他們最為親暱時的沁陽。從前阿蘇勒說他想念草原的時候,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反反覆覆的那幾句話,狂風、長草、金帳、大雁、燒羔節,沒有太多血腥或無奈。即便是在他成為帕蘇爾家族唯一殘存下來的人之後。


  恍然間,姬野想起阿蘇勒是有說過的,等到戰亂過去,他要帶他回草原、要和他騎著馬,從北都城跑向鐵線河,賞盡北陸南方的風光……


  『讓你看看我的童年。』當時,阿蘇勒好像是這樣說的。


  「姬野?」發散的注意力被阿蘇勒一聲叫喚了回來,姬野眨了眨眼,望著眼前的人仍感覺有幾分不真實。


  「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姬野支吾了一下,不知怎麼地,那些往事他不是很想再提起,也許是時過境遷,曾經的交心把後來的陌路襯托地更加荒誕難受。


  姬野顯得有點尷尬心虛,但阿蘇勒卻是點點頭沒再多問了。


  忽然間,兩人之間安靜了下來。


  「阿蘇勒?」然後兩人的立場對調了。


  這一回不用姬野再開口,阿蘇勒微微勾了勾嘴角,答道:「我是在想,既然你還活著,為何還要讓西門把你女兒帶過來?」


  「我女兒?」姬野的臉上寫著滿滿的困惑。


  「你不知道?」阿蘇勒的臉上則是滿滿的驚訝。


  「我說過他不知道的。」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從西門也靜的話中得到解釋。


  「我以為那是……」阿蘇勒頓了頓,回想起來才發現其實西門也靜從頭到尾都沒直言說過姬野已經死了,一切都只是他的設想。她並沒有說過謊。


  於是阿蘇勒把目光投向姬野,那眼神中除了探問之外,也帶著些訝然。


  「我從沒在管這個的。」姬野聳了聳肩。


  為帝期間他從來沒把後宮的事放在心上,那幾位因為各種權力紛爭、利益考量而被塞進宮裡的坤澤妃嬪,向來也只能藉著雨露期和藥物才能有和聖上親近的一絲機會。


  更別提那些在失魂症肆虐的日子裡,他記憶混亂、意識虛實交錯,現下他甚至連孩子的母親是哪一位都回想不起來。


  聞言,阿蘇勒若有似無地苦笑了一下,那笑說不上是酸澀,反倒是有點無奈的意味。


  「那麼,之後見一見吧。」最後,呂歸塵還是把所有的一切都融進了他的溫柔裡,帶著一行人進城。


  從前,姬野曾期待過在阿蘇勒的眼裡看到一些醋意或是任性,但他彷彿天生就和這兩樣東西絕緣,與自己霸道的佔有慾相反,不論是面對感情還是權力,阿蘇勒想的永遠都不是收歸己有,而是無止盡的付出奉獻和壓抑自我。


  而此刻,呂歸塵腦海中大約也是感慨這些後宮佳麗的悲苦居多,而非去在乎姬野和誰的的任何過往。


  說也奇怪,明明這麼多年不曾見面也不曾聯繫,姬野卻覺得自己比以前更能理解阿蘇勒的反應了。


  也許,是因為這些年他總在回憶裡反覆丈量著阿蘇勒的一言一行,而阿蘇勒又從未改變過的緣故。


  最後,姬野這麼自顧自地下了結論。


  回到北都城後,呂歸塵一如所諾地換人來殺羊、備酒,在金帳裡佈置了一場盛宴為友人接風。


  雖說若放在東陸,這宴席甚至仍比不上高官的一場家宴,但這也確實是剛經過戰事的北陸所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了。再者,惜物愛民的呂歸塵向來不捨得鋪張這些,這樣的宴席可謂數年難得一見。


  下屬們自然能從此處理解這些客人對於大君的重要性,心中也多少有些困惑和猜忌,但也因為大君的重視而不敢貿然詢問。


  也許是為了讓舊友們自在,又或許是出自於他的想望,呂歸塵摒退了所有侍從,也不若尋常議事或青陽國宴時坐在王座主位上面對眾人,而是藉著一張圓桌,圍了一圈安排席次,自己也落座其中,無尊無卑、無主無次,像極了他們在野塵軍時一邊討論戰略一邊吃著的每頓晚飯。


  但和從前相比,這一頓飯他們明顯吃得過於安靜了,畢竟從前負責貢獻吵鬧的那些人都不在場。再者,這麼多年的紛擾過去後,許多話題也不那麼容易開口了,彷彿只要稍微說得多了點,就會牽動那些塵封的分歧和傷口。


  大多時候開口說話的人,都是有意活絡一下氣氛的息轅。第一次來北陸的他對於許多事情都很有新鮮感,在對和家鄉截然不同的菜餚和菜式嘖嘖稱奇的同時,也張口詢問了許多北陸的風俗,阿蘇勒便也都一一悉心應答。


  於是,話題也就都圍繞在青陽菜色、北陸民風習俗等輕鬆寧和的內容上了,四人不緊不慢地說著,一、兩個時辰便也就這麼過去。忽地,一位下人進了金帳內來報,表示已依囑咐安排好了幾位貴賓的住處和所需用品,若無其他問題或要求的話,晚宴結束後便可盥洗歇息。


  這本是極為尋常且無關緊要的事情,呂歸塵只要點個頭示意一下即可,無須多加理會。但他卻轉頭望向姬野,輕聲開口說道:「姬野,你跟他去看一看吧!」


  「啊?」姬野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論情論理都倫不到他去監督呂歸塵的下屬。


  「你跟著他去看一看有什麼缺漏,再告訴我吧。」呂歸塵又重複了一次,語調堅定懇切,不像玩笑。倒有幾分從前在軍營裡商量、分配任務那般的神態。


  霎時間,姬野好像有點明白了什麼,又好像只是出於對過往的懷念,輕應了一聲後,起身出了營帳。


  腳步聲遠去後,金帳又回歸到了一種附帶著壓迫感的寂靜。


  「所以,能和我說說了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呂歸塵搖了搖面前的酒壺,啜飲一口的同時問向身旁的兩位友人。他平常喝酒向來如他的血統那樣豪邁,此刻卻像個東陸文人。


  息轅騷了騷腦袋,似乎有話含在嘴裡又不知怎麼說出口,於是他示意呂歸塵看向西門也靜,而西門也靜亦如他所願,悠悠開口了,「你還記得他給你帶的那場虛境嗎?神武三年。」


  「當然。」呂歸塵點頭,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是項空月和我的一次試驗。透過虛境影響進入者的心智,並輔以星空之陣凍結行動時間,便能在不被旁人察覺的情況下,改變現實的情況,尤其以進入者的身心狀況的改變最為容易。」西門也靜頓了頓語句,「而那次在你身上,很完美地成功了。」


  阿蘇勒想起了自己收在身上的那把赤色匕首,以及自己後頸上那個已被移除的魂印。


  「項空月覺得很有趣,值得精進,那次之後,便找了許多辰月的殘卷,又演練了許久。」


  「這便是你們說的,偽裝刺殺的方法?」


  「是,但亦有許多限制。秘術需要以進入者其中一人之心智和記憶作為承載體,並由其心神控制。受引入的進入者亦必須與其心神有強烈的連結,彼此有共同的執念或情感,才有機會成功。而若牽涉到打鬥,使用的武器必須是魂印兵器。」


  「以其心神控制……」呂歸塵重覆叨唸了這語句,陷入一陣深思。


  西門也靜像是看穿了他的思路般地,出聲補充道:「前兩次,息轅和龍襄作為承載體都沒有什麼問題,可是這幾年,姬野他心緒難定,我們甚至也沒辦法順利地和他溝通計畫。」


  這次是息轅接話了:「所以,最後是項空月以我作為承載體,同時引他們兩個人進入虛境,這很困難,因為三個人的共同情感不像兩個人那麼豐富穩固,我和他們,尤其是和羽然的感情也不深厚。」


  「你們……有幾成把握?」


  「不知道。」息轅搖了搖頭,「項空月從來沒告訴我們這個,畢竟是唯一的方法了。」


  「那為何不告訴羽然?既然龍襄他還活著,羽然肯定……」不知不覺間,阿蘇勒的語速變得有些急切了,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後怕。


  「問題不在羽然,而是姬野本身。姬野他……幾乎無法和我們有效交流……」息轅打斷了阿蘇勒的焦急試圖解釋,中間卻也停頓了許久考量合適的用詞,「他對權勢有所執念,沒辦法在沒『死』的情況下離開帝位,可在那個位置上,他卻只會失去越來越多的魂識、身體越來越虛弱,遲早會撐不下去的。」


  「原來……這麼嚴重……」阿蘇勒怔了怔,下意識地低語。


  「怎麼說呢……他的失魂症也並非癲狂或神智不清,他人是清醒的,但思想和記憶卻很混亂,就好像分割成很多個部分,一次只能保有其中一種。」息轅頓了頓語句又繼續補充,「大部分時候,他是毫無情感的冷酷君王,總要把我們這些牽動他情感的舊識趕盡殺絕,但有時……卻像是當初在南淮那樣……天氣一好就想找你和羽然去逛街。」


  「所以……你們也想藉此用虛境治好他的失魂。可萬一你們失敗了呢?刺殺就會成功對吧?」至此,呂歸塵已經慢慢把前因後果整理清楚,眼眶也跟著紅了。


  「你們這樣置羽然於何處?在欺瞞下承擔了殺戮的罪咎……對象還是姬野……」呂歸塵的聲音拔高了些,帶有點怒意,但之後又慢慢低了下來,全融進了悲戚的苦痛中,「所以這就是我必須最後才知道的原因吧。」


  『你們這樣……又置我於何處?』,這句話呂歸塵終究壓在心底沒能問出口來。


  「我很抱歉,阿蘇勒。」西門也靜輕聲開口,她幾乎不會以青陽族名來喚呂歸塵,只有在極少數既慎重又非常牽涉私人情感的場合,比方說此刻。


  「可那就是他的心願,我們都感受得到。那時候,他很渴望死亡,尤其是與你和羽然有關的死亡。」


  這件事情聽起來有些可笑,但阿蘇勒深刻知道那便是最接近現實的狀況。


  那個以權勢來保存安全感的男人被帝王之位囚困住了靈魂,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


  那天夜裡,姬野進到金帳內的時候,阿蘇勒正側身坐在床沿解他的髮辮。


  聽到姬野的腳步聲,阿蘇勒便停下了動作,轉頭望向他。


  「你來啦,姬野。」阿蘇勒輕聲說,彷彿已經等待許久。


  帳中炭盆的火光映照到他的臉上,透出了有些炫目的暖意。


  姬野頓了頓腳步,在門邊就著火盆把夜裡的寒意給散去,才一步步邁向阿蘇勒的身邊。


  望著阿蘇勒身上的服飾和那只拆解了一半的髮辮,姬野恍然意識到,這是他有些陌生的阿蘇勒,是全然屬於青陽的阿蘇勒。


  畢竟不論是在南淮還是野塵軍裡,除了少數需展示身分的正式場合,呂歸塵都是入境隨俗的東陸打扮。


  上一次見到這樣的阿蘇勒時,他們打了一場,並立下了一生都互不侵犯也互不相見的盟約。他根本無暇去注意這樣的阿蘇勒是怎麼樣的,有多好看、多自在、多迷人。


  姬野貼近阿蘇勒身邊,嫻熟地伸手替他解開還繫在髮上的髮帶。而隨著他若有似無的觸碰,一絲醇厚的酒香也在兩人間瀰漫開來。是青陽魂。


  「阿蘇勒……」姬野有些心神激盪,不由得開口輕喚眼前的人,帶了一點詢問的意味。


  「沒事的,不會是雨露期。」阿蘇勒輕聲答道,對上姬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溫潤柔和,「我只是少喝了一帖壓抑信香的藥。」


  說來也巧,大多數適用於坤澤的藥草都是盛產在北陸,不論是壓抑信香、紓解雨露期還是避免懷孕,也因此緣故,北陸的坤澤可謂活得比他處自在許多,也在家族傳承中享有與乾元和中庸同樣的地位。


  阿蘇勒身上透出的酒香清冽香醇,不帶任何一絲雜質,意識到這一點,姬野覺得自己彷彿也開始有了些醉意,不由得又貼近了眼前人一些。


  「你……剛才問了什麼?」躊躇了片刻,姬野還是問出了口。他當然知道自己被支開的原因。


  「你。」阿蘇勒倒是沒有任何要瞞的意思,他回過身,聲音裡帶著一點笑意,「你的事情。」


  「喔。」姬野頓時感覺被噎了一下,原本他有很多話想說,現在卻覺得那些好像都沒必要了。他知道阿蘇勒全都包容下來了,無論那些是什麼樣的過往。


  他忽然覺得,也許阿蘇勒從未對自己生過愛之外的情感,無論他做了什麼,也無論阿蘇勒選擇做什麼,全都是出於他對自己的愛,或者他對其他人的愛。汪洋一般怎麼望都望不到盡頭的愛。


  「姬野,你不走了吧?」分神思考這些的同時,姬野發現自己的手被阿蘇勒握住,而對方拉著自己坐了下來。「什麼?」一時間,他沒有聽得很清楚。「我是說,你還有什麼要去的地方嗎?」阿蘇勒面對著他,溫潤的目光深深望盡了他的眼底。「不走了。」姬野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得淡然,但語調異常認真堅定。


  下一刻,阿蘇勒撲進了他的懷裡。「那今晚……也別走了吧。」悶悶的聲音傳出來,帳內的酒香也更濃厚了。


  感受著阿蘇勒微涼的身體,姬野覺得眼眶有點濕潤,他吶吶地應了一聲:「好。」回抱住這個從前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的人。


  薔薇花的氣息沁了出來。阿蘇勒卻感覺到這味道混了一點陌生的氣息,倒不是信香中有什麼雜質,而是接近藥膳的味道,隨著自己的貼近從姬野的身上傳了出來。而一旦注意到這件事後,他也察覺眼前的人遠比記憶中消瘦許多。他揚起臉,有點焦急地問道:「你身子很差嗎?跟秘術有關?」


  阿蘇勒眼角還閃著一點濕意,加上他微皺的眉頭和此刻完全垂下來的長髮,顯得頗令人疼惜。姬野覺得心口輕輕揪了一下,隨即沉聲安撫道:「沒事,休息一陣子就會好的。」


  他說的也是實話。秘術很成功,他的思緒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切都在好轉中。


  「你呢?這幾年……」姬野也下意識地回問了一樣的問題。


  「還是那樣啊。」阿蘇勒眨了眨眼,淡然地接過話題,「可惜是好不了的那種。」


  他一直都是那樣的,被青銅之血掐著的生命隨著時間慢慢枯竭,不好但也不是那麼壞的,只不過是比常人快了一些而已。


  「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阿蘇勒。」姬野皺了皺眉頭。


  聞言,阿蘇勒笑開了。一時半刻停不下來的那種笑。恍惚間,像極了那個在南淮城裡旁觀著姬野嬉鬧羽然不成反被狠揍一頓的少年。


  「你就陪著我吧,姬野。」最後,阿蘇勒雙手還著姬野的肩頸,閃著晶亮的眼睛開口,「這是我現在唯一期待的事情了。」


  「好。」姬野應聲。所有的後續都消融進了一個薔薇花酒香的綿長親吻裡。


  那一夜,阿蘇勒開始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那個有著黑色眼瞳的男人怎麼都習慣不了被下屬稱為「閼氏」,總是陰著臉讓人依東陸風俗改口為「殿下」,卻因北陸沒有這種封號的慣例,很是讓人苦惱。青陽的臣子們想了想,最後依照大君一句「他是我的鷹」,拼湊出了「君鷹殿下」這個前無古人的尊稱。


  夢裡,他看見他讓一個女孩兒踩著他的腳背一步步成長,粗枝大葉的他對女孩兒帶著無盡的細心和耐心,她卻在跌倒的時候轉身撲進自己懷裡。


  夢裡,羽族最美麗的聖使帶著丈夫從北陸飛來,追著恢復了康健身體的「君鷹殿下」一邊抱怨一邊斥喝,嘴上嚷著要報復這些年種種隱瞞、委屈和不甘,最後卻還是帶著眼淚笑成一團。


  夢裡,世上最強大的秘術家搖著紙扇翩翩而來,映著燒羔節的營火和一群舊友夜談,把從前羽烈王在巍巍宮闕裡的執念和夢境一一道盡,惹得青陽大君把整張臉都燒得發燙。


  夢裡,小女孩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無法言語卻有一顆比誰都更剔透、更堅毅的心,舞著俐落的槍法成為無可挑剔的主君。後來,青銅之血和大闢之刀都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上,極烈之槍卻恆久地流傳了下去。


  夢裡,有人擁著他騎馬奔到彤雲山腳下,看日升日落、看明月星稀,去圓滿孩提時代的所有諾言。


  夢裡,他的餘生皆有所愛相伴。


  夢裡,他的美夢便是他的餘生。


  <歷史>


  青陽昭武公死去的那個冬天和他出生時一樣,是個寒冷的嚴冬。


  帶著商議完的諡號,大合薩踩過堆積的白雪進到了金帳內,越過伴著大君守候著的少女和男人,湊到了半睡半醒的大君耳邊輕聲地說:「『昭武』,說是紀念你以顯赫的戰功成就了青陽昭武的理想,你……喜歡嗎?」


  「昭武的理想嗎……」大君柔聲地笑了。


  「別哭、別哭啦……」他仰起臉,望進那雙浸滿淚水的黑瞳,聲音溫柔,「我昭武的理想,至今也算是圓滿了。」


  「我昭武的理想,至今也算是圓滿了。」


  青陽昭武公的這句遺言,被後世的歷史學家輕易地解讀為他對自己畢生戰績的滿意與自豪。


  但無人曾去深究的是,他昭武的理想也許並不是一統北陸或是兵擋大燮的功業……


  青陽昭武公的理想,也許只是來年春天的草原上物產富饒、無腥無血。


  也許是那些他愛著的人都能順應天時地死在自己之後。


  他昭武的理想,也許不過是一雙望著自己的墨瞳。


 

〈昭武的理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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