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4日 星期日

【星穹鐵道|刃恆】刃掉進海裡了(五)

 ※我終於要寫完它啦!沒意外的話最後一話這兩天就會發了,剩下沒多少劇情了。

※有一些我個人對飲月之亂的解讀,可能不完全等同於官方,請見諒。 



 


  雨清清冷冷地,恍惚間,丹恆又做了那個夢。



  他又夢見自己駐足在古海岸頭,遠邊天際陰雲漠漠,忽地一陣風,海面掀起的滔天巨浪困圍住了他的四面八方,他已無路可躲。



  「又見面了。」而在一切風暴的中央,正高懸著一個人,只見古海的波濤怒嘯著翻卷成一條蛟龍,而那人正腳踏水龍,居高臨下,手持重淵珠,神情傲然地藐視著他。



  他們之間相隔了一個雨別的雕像,雕像在驟雨的沖刷下模糊了面孔,三個人,三張臉,本應是如此相像,卻在重重水幕中顯得不盡相同。



  是丹楓,不,更正確地說,是那日日夜夜困擾著他的心魔。



  「你還打算逃到什麼時候?」他的眼神清冷俐落,語調冰封如霜,每一開口,每個從嘴邊落下的字符,都像是結了凍的冰雹,狠狠地扎進丹恆心中。



  如果是以前,他也許會害怕,會遲疑,會猶豫他的每一次轉身離去與苦苦掙扎是否都終將鑄成大錯,他生來就有罪,他在罪名的灌溉中成長,哪怕被賜予了得來不易的自由,他也依舊覺得自己靈魂某處還是被牢牢地鎖在了幽囚獄那深不見光的牢籠之中。



  「你毋須在意那些聲音,既然你已經獲得了自由,就不要回頭。」但這一次,他終於可以不再猶疑地注視著對方那冷冽的目光,他想要賭一把,應星彼時的話語猶盪在他耳旁,他攥緊手中擊雲,掌中的溫度透過槍桿子擴散著,驅走了雨點帶來的陣陣寒意。



  「不,我不打算逃。」話語擲地,鏗鏘有聲,一股凜然正氣正凝聚於丹恆的眉間與擊雲的槍柄之中。



  「我是來直面你的。」  



  「面對我?」雲上之人面露疑色,海風颳颳地吹,他一頭墨青色的長髮正張狂地散亂在浪濤聲中。



  「面對你,了解你,然後放下你。就因為我從未真正開始理解過你,我就永遠都無法離開你!」這是丹恆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害怕這總在午夜夢裡向他席捲而來的森森寒意了。



  「了解我?你還想了解我什麼?我唯一要你做的,就是回到仙舟,回到鱗淵境去,去盡一個持明龍尊應該盡的本份!你別妄想你們捏造出來的那個娃娃能真的代替你!」只見那幻影袖手一揮,海面上就又呼嘯著盪起了幾層驚濤怒浪,如萬軍千馬壓境,沉重地壓迫著丹恆。



  「我說過了,那不是我『丹恆』應該要回去的地方,也不應該是束縛著任何一個龍尊的地方。」但面對敵人的浩蕩之勢,丹恆卻不顯其畏懼。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一聲令下,萬千水柱齊齊迸發,一時間天地洪波滾雪,白浪掀天,如天崩地裂。



  於是,丹恆也只好持起長槍,俐落地向前就要使出幾道連擊,如星芒乍現,如流星劃過,槍尖的點點寒光流利地切出幾道長弧,將朝著他撲騰而來的巨浪給碎成了朵朵破碎的浪花,無數被切割得破碎的海面正映照出無數張臉,每一張臉都像是他自己,也每一張臉都不是。



  他看到他自己緊握著擊雲長槍的手,他看到長槍槍尖所指的水面上映照出應星和丹楓。



  「你也想要一把武器?」畫面裡,應星的表情有些遲疑,他停下了正在繪製工程圖的手,一臉玩味地看著丹楓。



  「是,我想要一把長槍,像雨別那樣的。」



  「你怎麼突然想玩起長槍了?我還以為你們龍尊有雲吟術就夠打了。」此話不假,雲吟術素有呼風喚雨之力,小則清泉潺流,大則暴雨狂風,都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持明龍尊所捲起的浪潮足以淹沒掉一整個羅浮樞紐。



  「你也知道的,我不想太仰賴龍尊的力量。」丹楓揣起手,坐在應星身旁。



  「一句話,做還是不做?」


 


  「做,當然做,龍尊下令,怎敢不從。」應星啞然失笑。



  「別一直喊我龍尊龍尊的。」丹楓明顯有些不悅地別過眼。



  「那麼......」應星遂伸手將他的臉給又轉了回來,「我親愛的丹楓大人下令,我又怎敢不從。」



  「啪。」丹楓一把甩開他的手,開上去是更不高興了,眼底裡盡是鄙夷。自己造孽自己當,應星也只好尷尬地笑著在草稿紙上畫上幾筆,最後喃喃自語道:



  「只是這下不給他們其他三人也做一把武器不行了啊,不然到時候他們又要嚷嚷著我偏心。」



  丹楓沒有回應,只是挑起了一邊眉毛看著他。



  「新的武器就叫擊雲如何?」一眨眼的工夫,應星已經把長槍的概念圖給畫好了,只能說天才到底是天才,專業水準無庸置疑。



  「擊雲?」



  「本來想叫降龍的,但取這種名字肯定又要被你們那囉哩叭唆的龍師給嫌棄,所以最後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叫擊雲了。」



  「你不是一直想把那在你夢裡高高在上,跩個二五八萬的不朽之龍的幻影給拉下來暴揍一頓嗎?但願這把擊雲可以幫助你實現這個願望。」



  浪花破碎了。



  緊接著迎向丹恆的是無數個用海水凝鍊成的長槍,每個槍尖都對準了他的要害,但卻又被丹恆精準的用擊雲一一劃破。



  最後,擊雲的槍尖停在了那幻影眼前十公分之處,只見幻影又是信手一揮,強勁的水流便從海面中飛騰躍起,旋轉著捆住了槍桿,使勁地拽著擊雲令它不得再向前一步。



  「別做無謂的掙扎,我說過了,你無路可逃。」



  「你如我之倒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持明龍尊,如古海之恆,萬代不移,應永世傳承。」



  「你也無法游離於這個不朽的法則之外,丹恆。」



  「胡說!」見急取強攻不行,丹恆便以退為進,跳躍著向後騰出一大步,宏大的水簾在他們之間拉起一道布幕,「就是不朽星神,也早已殞落了!他所遺留下的東西,又談何不朽?又談何應當永世傳承?」



  「哼,無禮小兒,罪孽深重,你也不過是被不朽龍尊之力所眷顧的泛泛之輩罷了,安敢在此口出狂言!」遠處天邊驚雷聲響起,一道巨雷劈下,蒼龍出世,正站在幻影身後齜牙裂嘴地怒目瞪視著丹恆。



  「你也不過是被不朽星神所遺落下的碎片罷了,當你在這裡高唱著龍尊如古海之恆,應當永世傳承的同時,就曝露了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不朽!」



  是的,他想起來了,在面對著瞋目切齒的蒼龍的同時,散亂的記憶如流沙,一點一點地匯集於他胸中,一些零碎的記憶湧上心頭。



  「今天我們工造司的那個持明小伙向我提請辭了,說是要離開仙舟,去周遊群星。」又是一個春江花月夜,應星和丹楓兩人閒坐在古海海畔的涼亭一隅,酌以幾壺好酒,一盤瓜子,正閒適地欣賞著海上明月共潮生。



  「可惜了,我還覺得他是個好苗子的。」應星給自己倒了一樽酒,也給丹楓斟了些。



  「怎麼這麼突然?還是以前的那些事困擾著他嗎?」丹楓皺起眉頭,抿了一口酒。



  「是啊,也不突然了。他退鱗轉世後,前世的情人依舊對他念念不忘,成天追著新生的他跑,但以他的話來說,就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後來他前世的情人不服,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廣眾下罵他忘恩負義,你也知道的,羅浮人大抵也都不懂持明轉生的那些規矩,在他們看來,一樣的基因,一樣的人,喜歡上一樣的對象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可能你前世喜歡他今生就不喜歡他呢?那怕是前世也沒多喜歡罷。」



  「確實,持明人和長生種的戀愛大多都以這樣的悲劇收場,要不是持明轉生後不喜歡對方了,就是對方厭煩了持明一次次轉生後忘記,又要一次次重來的過程。」丹楓頷首,他每天處理的公務中,最多就屬於這一類情感糾紛之事,所以他再是理解不過。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要是我是長生種,要是哪天你轉生了,我看到一個人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也很難不把他拿來和你做比較。」



  丹楓沒有回話,只是自顧自地喝起酒來,看著明月皎潔的倒影破碎在浪潮之中。



  見到丹楓悶不吭聲,應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連忙打圓場道「所以這種時候我又會慶幸自己是個短生種了,雖然對你不公平就是。」



  「……」



  「是說,要是我真是個長生種,你當年還會答應我的告白嗎?」要是換作幾年前,應星肯定是不敢和丹楓提起這種話題,不過這幾年相處下來,他們之間什麼害臊的事都做過了,就是問起這種敏感的問題,也絲毫不覺得尷尬。



  「我在你眼裡就有那麼膚淺?難不成我看上你,就只是因為你是個短生種?」丹楓白了應星一眼,兩情相悅之事,又豈是短生種、長生種這種單純的事就能決定的。



  「不過確實,如果你是個長生種,我要顧慮的事就又更多了。」想來自古龍尊有談戀愛的案例就十分稀少,一來是受到不朽龍心的影響,他們先天就比常人還來的寡欲淡漠,因為從不朽宏觀的角度看來,萬物不過都是塵埃,短短幾十年、幾百年的小情小愛更是如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二來是龍尊和其他持明不一樣,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帶著些前世的記憶轉生的,特別是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總是會在夜半時分,挾著夢魘襲來,丹楓就十分厭惡這點。



  「他們」總是會提醒他,不要試圖逃離不朽的牢籠,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永恆的真理。



  所以「他」曾經愛過短生種,最後卻苦其生命短暫而不敢再愛;所以「他」曾經愛過長生種,最後卻愧疚於對魔陰身束手無策而不願再談;所以「他」也曾經愛過持明族,然後也是切身體會到了「應是相同人,卻道不同事」的物是人非感。



  於是最後,這些被層層回憶困擾著的持明龍尊們都放棄了去愛,他們職守本份,過著遠離俗世的日子,唯有這樣日復一日過著規律的生活,才能讓他們避免因為生命中的「變化」而受到傷害。



  可是這樣哪能算是活著,打丹楓有意識以來就是這樣想,他或許真如養育他的龍師們所說的先天就有些叛逆的因子吧,在遇到雲五、遇到應星後,他更是這樣確信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答應應星,他其實也非常清楚和短生種談戀愛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他們龍尊大抵都有一種本能,看到一個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其結局,故事翻開了第一頁就能猜到其終章。所以人們總是認為龍尊高傲冷漠,但那無非是活了太久的後遺症罷了,因為他們對於無可奈何的事從一開始就會選擇袖手旁觀。



  所以他很羨慕他們其他雲四,特別是應星,他面對未知的未來總是能有源源不絕的衝勁,一個能夠打破壽命論的限制而拿到百冶稱號的天才,讓丹楓第一次有了因猜不透結局而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悸動。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們,甚至如果是我們,也許真的能夠解放持明於這亙古不變的牢籠之中,讓每個持明擺脫從一出生就被銬在身上的屬於前世的偏見,讓每個龍尊能夠擺脫累世的記憶從零開始過上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



  「不過不管你是長生種還是短生種,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你。」



  「只要你還一直抱持著追求革新的理念活下去,我就會一直喜歡你。」



  「就是你哪天死了……」丹楓執起了應星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中,「我也會帶著你的這份理念一起活下去。」


  


  回憶唐突地結束了,丹恆一個愣神,驟雨夾帶著水劍又朝他迎面撲來,他連忙急著閃躲,被擊雲擊碎的水花濺得他一身狼狽,明明知道這是夢,他不會真的在這裡受到什麽實質傷害,但他還是不甘心敗下陣來。



  「那麼你說,真正的不朽的是什麼?」天邊滾滾黑雲翻攪著雷電,蒼龍飛騰於空,目空一切,傲視群物。



  「真正的不朽,就是沒有不朽,沒有亙古不變的東西。」



  「萬物終有其結束之時,就是一個宇宙,也有其消逝的時後。所以不朽星神最後領悟了這個道理,其自身選擇了殞落,只有與道玄同,將自身也投入這宇宙運行之道中,才能與道一同臻至永恆。」



  正可謂唯有改變才是永恆的不變,所以將自己化入星辰,適應萬變,死亡帶來新生,恰如不朽的殞落孕育了繁育星神,而新生又走向死亡,繁育殞落,又再誕生諸位星神,如此周而復始,不朽的理念已允然和宇宙之道同謀而合,他不存在卻又存在,至此,才能真正抵達永恆。



  換作是以前,丹恆也沒想過自己能領悟出這些道理,他曾經苦於自己是否不該逃避「不朽」的命途,是否應該承接下持明龍尊的責任,就像所有人期待的一樣,星河雖大,卻與他無關,開拓的命途是否本身就與不朽為背,他應該獨守著他的「不變」,而不是做為一個開拓者去試圖「改變」。



  然而,應星的一席話與那些零碎的回憶卻如當頭棒喝,他終於知道,這些日夜糾纏著他的夢魘不過是他的心魔,他從小就被灌輸「飲月之亂」是因為丹楓意圖破壞不朽的「不變」而鑄成的大禍,他被嚴厲地教育應該要走在體制內,他不能逃走。而龍師們也拿「飲月之亂」做為範本教育所有的持明,不要貪圖改變,你看,改變為我們帶來了這麼多痛苦。



  但現在終於知道,雖然飲月之亂從結果看來是失敗的,但它背後的理念是偉大的,丹楓沒有背叛不朽的命途,他恰巧是最理解不朽的那位,於是,面對眼前這位「冒牌貨」,丹恆終於不再感到害怕。



  然而,眼前的這位不朽之龍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放肆!」只見蒼龍自鼻孔中噴出了三呎水氣,「這不過都是你拿來逃避罪名的藉口!那你說,你又要拿來什麼來賠償那些在飲月之亂中逝去的人們!因為你們的改變而造成的失敗你還視而不見嗎?你還想要再捲土重來嗎?還有多少人要和你一起陪葬!」


  


  下一秒,蒼龍又捲著巨浪自萬呎高空俯衝而下,丹恆一個躲避不著,被撞個滿懷,被撞入了幾呎海面之下,海水頓時充斥著他的所有感官,他嗆了一大口水,咕嚕咕嚕地,他感覺自己整個肺都被浸泡在海水之中。



  明明知道這是夢,但窒息感卻還是如此清晰,明明知道只要動用意念就能醒來,但他還是不想在這裡功虧一簣。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他掙扎地划著手臂向上游去,繫於右手上的遊龍臂鞲在波光的折射下閃爍著奇異的珊瑚金。



  「只要有這個,無論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



  「應星,你說,我們選擇戰爭,究竟是為了守護家園,還是只是為了目送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離去。」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選擇讓更多人......讓她也活下去—持明有自己的解救之道,我們也許可以試試。」



  「你卻要被那些虛名所困,自甘墮落,與那些仙舟人,甚至短生種為伍。」



  「罪人丹楓,擁賊犯禁,貪取不死,造作兵禍,當受永罰。」



  「對不起。」



  一連串破碎不連貫的回憶隨著他鼻口嗆出的泡沫一同湧出,他無法回答,每次嘗試開口,鹹澀的海水就會充塞在他的唇齒之間,他無法回答,那些逝去的面孔,或鮮明,或模糊地出現在他面前,如果選擇改變的結果是會導致無數人死去,那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選擇改變會比較好?



  「飲月君,我們的果報何時來臨?我們欠下的債何時償還?」



  他......



  「咚-!」就在丹恆感覺自己快要從這噩夢中醒來之際,他聽到有什麼東西也跟著墜入海裡,他還來不及確認那是什麼,就感到一股勁實的力道拽住了自己右手手臂。



  「嘩啦--」下一秒,他就被那東西拉上海面,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




  


※※※※※





  雨清清冷冷地,恍惚間,刃做了個夢。



  他很少做夢,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他的日常除了任務以外,就是抱著支離劍坐在屬於他的角落發呆,就連發呆的時候,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



  他已經很久沒做過這麼清晰的夢,也很久沒能夠這麼長時間地進行如此正經的思考,卡芙卡說過,他必須要遠離能夠刺激他的人事物或回憶,才能保有神智的清醒。



  可這哪有遠離能刺激他的人事物,只見他左邊站著一個「飲月君」,右邊也站著一個「飲月君」,中間還佇立著一個「飲月君」的雕像。



  左右兩個飲月似乎是在對峙著什麼,但共通點就是他們都看不到他,只見他們在海面上打得火熱,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就站在他們的戰火中央。



  如果說這是夢,那麼一切奇怪的事也都不奇怪了,老實說,刃不清楚這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畢竟今天的一切都是如此奇怪。



  「別做無謂的掙扎,我說過了,你無路可逃。」



  眼見右邊的飲月君在指責左邊的飲月君,說的還是刃平常會說的那套台詞,一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然後是天邊一道驚雷劈下,蒼龍出世,他看著不朽巨龍盤踞於滾滾黑雲之中,昔日孽龍肆虐鱗淵境的噩夢又再度於刃的腦海中捲土重來。



  孽龍。豐饒。倏忽。飲月之亂。白珩。鏡流。化龍妙法。飲月。應星。



  這些亂七八糟的詞彙頓時充塞在刃的腦海裡,把他的腦子攪得一團亂,他摀著胸口深吸了一口氣,他能聽見遠處人們在高聲呼救,他能聽見他身旁的人在呢喃著「不可能」,他感覺又有什麼抑制不住的情感要從他的腦子擴散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左手的臂鞲,但臂鞲並沒有回應他的任何期待。



  雨依舊下著。



  「雖然大家都認為持明龍尊像大海、像流水,但有時候我覺得,比起海,持明更像山。」某日午後,應星難得偷得半日閒,側躺在丹楓書房的竹椅上,和他一起看著陣雨的雨滴落在窗上流淌成一道細小水流。



  「喔,丹楓大人怎麼突然有此感悟?」應星饒富趣味地坐起身來,看向丹楓。



  「不像嗎?亙古不移,獨守著一方建木,無法繁育,也永遠無法為這族群帶來一點新的活水,就像高山,雖然受人敬仰,卻也只能永遠地駐守在原地,任憑雨水沖刷,日曬風化,長年累月,終將被夷為一方平地。」



  「可生命不該是這樣的,他應該像流水,以雨滴為起始,以大海為終點,最後蒸散的海水會重新回歸於天上等待下一次落下成為甘霖,如此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才是生命的本意。」



  語畢,丹楓起身走向窗前,推開窗,伸出手接下這天賜的甘霖,雨水在他掌心間聚成了一泓輕淺的泉。



  「......」應星沒有回話,他知道持明族輪迴與繁衍的問題,就像魔陰身之於長生種,是個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他們卻又不得其解的難題。


    


  他再怎樣是個天才工匠,在面對生命的課題上,他也束手無策,他無法無中生有造出一條生命來,也沒有辦法修復生命於終將毀壞的命途之中。



  「你聽過這個傳說嗎?」



  「在很久很久以前,持明一族具有形塑生命的能力,他們能夠改變一切生命的形體,就像小孩子捏泥巴一樣簡單,可是有一天,不知為何,我們不再擁有這種力量。」



  「但事實上,這力量也不是完全消失了。我一直在猜測,我所掌握的化龍妙法,是不是就是這種力量的一個變形體。」



  「化龍妙法?」應星不解。



  「只要在異族的身體裡溶入持明龍尊的血,就有辦法將異族也變為持明。」丹楓解釋道,但隨後他又嘆了口氣「理論上是這樣,但老實說,這數千年來,就沒人真正成功過。如傳言所說,這個力量的根本失傳了,我也只能掌握到其模糊的輪廓,至於細節,還得研究。」



  「要是能成功,不要說是解決持明繁衍的問題,要是真能做到形塑生命、改變一切生命的形體,那就是困擾著羅浮仙舟數千年的豐饒建木問題,也能迎刃而解了。」



  別忘了,建木與豐饒軍也是一種生命。



  領悟到丹楓話外之意的應星,已經驚訝到連嘴都合不上了。



  「那就做吧!」半晌過後,他總算回過神來,興奮地從竹椅上跳起,雙手搭上丹楓的肩,「這世上,只要是還能研究的東西,都還有救!」



  「......」



  「化龍妙法......」刃扶著額頭低聲呢喃,腦裡一片嗡然作響,化龍妙法,化龍妙法後來怎樣了?明明按照他們當時的理論,化龍妙法不應該失敗才是,難道理論的美好終究無法敵過現實的骨感嗎?他不知道,他忘記了。



  頭疼的感覺愈發激烈,像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地鑿進他的腦袋裡,如果這種疼痛能夠具現化,他很肯定自己的頭蓋骨早已被刺了個對穿。他幾近忍受不住地喘息著倚靠在雨別的雕像旁,雨水順著雕像的衣襬流下,形成一道水流,悉數澆灌在刃的腦門上頭。



  要是換做從前,他恐怕早已深陷於魔陰身的身不由己中,但這雨水淅淅瀝瀝地澆在他頭上,卻又在恍惚間為他撫平了什麼,他感覺自己靈魂裡猖狂的那一部分被隔絕在這層層水幕後頭。



  是受到雲吟術的影響嗎?他想起了上一個夢境裡的飲月君,為他治療時,水流輕緩撫上他的傷口,他也有著一樣的微妙感受。



  於是他抬頭,看兩個飲月君在天邊打得火熱依舊,一個頂著他不甚熟悉的清冷面孔,一個卻還是當年記憶中那個雨中狼狽的少年。



  哼,真是可笑,刃忽然在心裡笑起了自己,明明那個清冷的飲月君嘴裡重複的話語與他別無二致,明明他那咄咄逼人、招招致命的姿態與他如出一徹,但當他身為一個旁觀者目睹這一切時,卻又覺得那個少年何辜之有。



  何辜之有。



  於是刃搖了搖頭,閉上雙眼,任憑雨水和海潮的呼嘯聲自他的耳邊擦身而過。他想起了那一天,他們在那之後的第一次相遇,他左手拎著卡芙卡給他的傘,在餐館前,在驟雨中,他看著另一個臂鞲的主人正憂愁地站在屋簷下頭。



  「飲月。」



  於是他叫住了他,下意識地,或許是因為他還在期盼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左手上的那蓬勃的心跳仍然在牽引著他情緒上的所有波動,他那時和現在一樣保持著少有的冷靜,他還記得他或許不應該稱呼他為「丹楓」。



  「?」但當他看到少年回頭,轉身望向他的眼神裡寫滿了困惑的當下,有什麼東西便「啪擦」地一聲在他心中被截斷了,像是搭在弦上的箭,當弓弦應聲斷裂後,箭矢便不受控制地歪斜著向前射去,他理智上知道他是無辜的,持明轉世後不應該將對方視為同一人,但他依舊不理智地讓他成為了箭矢之的,因為他怎麼可以把他們的事情都忘記。



  在每次與情感的對峙中,他總是輸得一塌糊塗。



  和那時一模一樣。



  「那麼你說,真正的不朽的是什麼?」蒼龍高聲喝叱,他聽見不朽之龍的聲音環盪在這夢境的四面八方,刃再度睜開眼,看著天邊又一道巨雷劈下,蒼龍怒不可遏的神情在光影明滅中顯得更是懾人。



  「真正的不朽,就是沒有不朽,沒有亙古不變的東西。」


  


  然而少年的這番回答,卻遠比蒼龍的雷霆之怒來得更震撼刃心,刃感覺自己心跳的節拍在剎那間被打亂,他抬頭望向少年,少年的姿態依舊在風雨中凌亂,但眉宇間堅決不疑的氣魄卻已不見當年的狼狽模樣。



  是啊,真正的不朽,就是萬物都會朽去,有始、有終,才是一個完整的一,因為有了終點,我們才能是一個完整的人。刃想起來了,那是他們「曾經」領悟出的答案。



  但也是他們最終背棄的答案。



  他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他」把丹楓從斷垣殘壁中撈出來的那個夜晚,丹楓瑟縮著身子在他懷裡哭泣。



  他想起了「他」再怎麼試圖說服丹楓那些戰士的死去都是有意義的同時,也無法說服自己抱著他的雙手正止不住地顫抖,他無法說服自己有多麼害怕失去他。



  在生命的命題前,他們從來都沒自己想像的那麼豁達。



  於是乎,當丹楓陷於龍狂差點死於倏忽手中時,當白珩在他們面前被黑色太陽炸得粉碎時,那根搭著弓箭的弦終於斷了。



  「倏忽死了,我們贏了......。可是我們還能再贏幾次,我們還能接受多少人死去?為什麼只有豐饒孽物......可以一遍一遍重來......」



  這不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



  「正常情況下,化龍妙法的對象都是鮮活的生命體,對著死者的遺骸施以化龍妙法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我所知並沒有人幹過,就是我們在還沒有完全失去這股力量前,應該也沒有人做過......」



  「但我想,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是從什麼開始,他們背離了初衷,成了斷弦後被倉皇射出的歪斜的箭,就是以前的他,恐怕也是記不得了,戰爭帶來了太多東西,也帶走了太多東西。



  他們理智上知道這違背了他們當年悟出的生命的常理,但他們仍然不理智地選擇了哪怕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機率。



  只是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種不理智會招致何等後果。



  「對不起。」他又想起了丹楓在轉身被押進幽囚獄前,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他」與「丹楓」的最後一場對話。



  而當年種下的那份果報時至今日也依舊在鞭斥著他們,鞭斥著兩個殘缺不全的靈魂。



  「那不過都是你拿來逃避罪名的藉口!那你說,你又要拿來什麼來賠償那些在飲月之亂中逝去的人們!因為你們的改變而造成的失敗你還視而不見嗎?你還想要再捲土重來嗎?還有多少人要和你一起陪葬!」



  就如同眼前的少年,面對巨龍的斥責,他卻也無法反駁,剛剛凝聚於少年眉眼間的凜然正氣又正一點一點地消逝,他看出了少年再度感到迷惑,他僵持著身子駐足在原地,是什麼又絆住了他繼續向前?



  此時刃感覺很奇妙,這明明是飲月與他心魔之間的對峙,他只是個碰巧路過的局外人,而且從結果上來看,他更應該要站在不朽之龍那邊才是,因為他們同樣訴諸的是償還罪孽,但面對少年此時在對方緊緊逼迫下顯得惶惶無措的模樣,他卻又暗自希望少年可以從心魔的困擾中真正解脫。



  少年與他心魔之間的對峙就像是他與少年之間的上千場交戰一般,但只有當他跳脫了他與少年的對峙之外,他才能看清,他們之間有多麼相似。只是在面對前塵舊怨種種,他選擇了付諸魔陰身,讓所有的苦痛與情感得以粉碎在每個發病的當下,而少年則是選擇了一次次轉身離去,試圖讓自己遠離這一切喧囂聲中。



  可難得這次,少年沒有選擇離去,可難得這次,在面對這麼多「刺激」之下,他沒有被束縛於魔陰身的枷鎖。



  又怎能在此功虧一簣。



  於是他看著巨龍奔騰著撲向少年,他看著少年墜入海中,他看著海面上濺起的點點浪花如紛飛大雪,他感受到有什麼情感正從自己靈魂中甦醒。



  在面對生命不可逆的運行中,他們理智上知道要順應潮流,接受死亡,但他們在情感上卻選擇了放手一搏。



  在面對生命不可逆的運行中,他理智上知道要接受「丹楓」的死去,接受「應星」的死去,接受「丹恆」的重生,但他們死去的回憶卻如倩影般時時刻刻地盤踞在他腦海,所以他在情感上選擇了相信「丹恆」依舊能是「丹楓」。



  在與情感的對峙中,他總是輸得一蹋糊塗。但沒有情感地活著,又怎麼能說是活著。他又想起了魔陰身病犯後的每個空白的四季,他失去了生命的意義,所求唯有一死,才可以讓他回歸真正的空白。



  他同時也想起了那抱著臂鞲細數時間的無數日夜輪轉,只有妄想找到臂鞲的另一半,期待能拚成一個完整的自己,他才能不那麼渴望死亡。



  怦通,此刻,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正從他的靈魂裡甦醒,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也好久沒有感受到左手手臂傳來的勁實心跳聲。



  但願這次,他付諸於情感的選擇會是正確的。



  他縱身跳入海中。




  


※※※※※





  刃掉進海裡了。



  這事發生的屬實有點突然,他明明應該在自己的夢裡,這個人卻唐突地出現了,還一把抓起他的手,把他拉上海面。



  「噗哈——!」好不容易接觸到海面上的新鮮空氣,丹恆深吸口氣,嗆出幾口水,在夢裡還可以險些被溺死,也算是少有的體驗。



  「......」然後他一臉困惑地轉身望向刃,開始懷疑自己的淺意識裡到底是有多想見到他,這都直接投射到自己夢裡來了。



  「哼,這不是當年擁護丹楓造作罪孽的另個小人嗎?怎麼,你也打算為你們的罪行辯護嗎?還真是罪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啊。」蒼龍嗤鼻一笑,語氣裡盡是不屑。



  「不打算辯護,但也不代表你就是對的。」刃的聲音低沈依舊,像一塊鐵,冰冷且不帶任何情感。丹恆倒是有些詫地眨了眨眼,注視著刃的目光未曾移開。



  「大膽!」蒼龍的尾巴一把拍在海面上頭,一陣波濤掀起,差點沒把他們又給捲入了浪潮之中,只見刃的左手緊緊地扣著丹恆的右臂,他們一齊掙扎地游向岸頭。



  「吾,何錯之有?」但不朽之龍並沒有打算放過他們,海平面正在急速地高漲,海岸線又向後退了幾分。



  「哼哼,好笑。」刃回頭看向巨龍的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勾起一彎冷笑,丹恆卻彷彿能看見他的眼裡正搖曳著一株火苗,「你明明知道當年化龍妙法為何會失敗,卻還故意顛倒是非,將一切的罪過都只扣在『改變』上。」



  「飲月,要打敗這個傢伙,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刃舉起支離,劍指龍頭,「用雲吟術把我托上去,我打龍頭,你藉機打龍身。只有我們兩個聯手,才有辦法擊退這個囉嗦的老妖怪。」



  到底是夢傻了,刃竟然開口向他發出組隊邀請,齊心協力共同擊敗關卡Boss!丹恆抹了自己一把臉,開始尋思自己的淺意識真是不簡單,這什麼奇葩的劇情也能夢出來。



  「可是我......」如果可以,他其實並不想借助「飲月君」的力量,這也是為什麼他打到現在都還是只憑藉著一把擊雲長槍。



  然而,已經掛上嘴邊的話語在見到刃的眼神後卻又盡數吞下。他一直認為刃的眼神像一把火炬,燃燒著無盡的恨意與執著,燃燒著他與他自己。可這一次,他的眼神依然是一把火炬,但他卻在火苗中看出了不同以往的情感,是怒不可遏卻只對著不朽一龍,是誅殺巨龍、勢在必得的狂妄,以及相信終能改變一切的希望。



  他眼裡的火光炙熱依舊,卻不再灼燒著他們兩人。



  是在經歷了一次次燃燒、冷卻、燃燒、冷卻的過程後,最終淬鍊而成的一把利刃。



  「好,我知道了。」於是丹恆點頭,深吸口氣,將所有的精力都聚集在自己的龍心上頭,歷代龍尊的身影又在他眼前如走馬燈一般忽閃而過,是啊,他的確不必再感到害怕了,他們確實都已經徹底地死去,但在他們死去的殘骸上又孕育了他丹恆這個人,這是生命流轉正常的過程,他不必再拒絕承認自己生於這片遺骸之中,害怕承認了這股力量就等於承認他們還活著。



  他們的確死去,而他的確是丹恆,他可以運用這股力量,但不必受制於他們的回憶之中,因為只有他還活著,只有他還可以「改變」。



  一身「常人」的偽裝退去,丹恆恢復了持明的本像。



  「神蛟騰雲,起!」然後是一道水柱擎天,托著刃飛騰於幾哩高空之上。



  「瘋狂,真是瘋狂!」蒼龍仰天咆嘯,雷電交加,幾道閃電從刃的身旁擦過,但丹恆卻很好地控制著水柱的方向不讓這些雷電傷及刃半毛,「你們以為你們就能擺脫你們永生的罪過了嗎?」



  「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們吧!你要拿什麼賠償他們!」



  「哼,那些人,那些罪過,我可一刻都沒有忘記。」刃冷哼一聲,高舉支離,從水柱上一躍而下,支離在閃電的照耀中閃爍著詭譎的暗紅色的光,「就是他,也不可能忘記。」



  「如果他忘記了,我就會提醒,直到我們的罪孽都清償為止,我對他的苛責不會停下。」劍鋒劈下,蒼龍焦急地想閃躲,卻被丹恆用雲吟術狠狠地捆住龍身,動彈不得。


  


  「我就是他此世必須償還的代價,這樣就足夠了。」



  「你們會後悔的!改變從來都不會帶來好結果,你們會後悔的!」巨龍沒有放棄掙扎,暴怒之下他甩著龍尾又迎面拍來,朝著丹恆的腰間擊去。



  「那也是我們的事,用不著你這老妖來說三道四,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然後又是一道水柱騰空,丹恆把自己甩上空中,高舉著擊雲長槍,一股宏大的力量正在槍尖集聚。



  「洞天幻化,長夢一覺…破!」一聲巨響,支離劍鋒與擊雲槍尖雙雙對著龍頭與龍尾揮去,龍頭在支離劍下斷成兩截,龍尾則是被刺了個對穿,本就是由海水塑成的龍身頓時間崩裂瓦解,數以萬計的水滴從幾呎高空傾洩而下,如一場陣雨降臨。



  「......」



  「......」



  然後濃霧散去,海面上只餘下丹恆與刃兩人,古海一片風平浪靜,只有綿綿陰雨還在下著,而尷尬的兩人正相顧無語。



  「刃,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我說過了,我不是丹楓!我與你們的過去毫無......」半晌過後,丹恆回過神來,張嘴向刃抗議,抗議那段「我就是他此世必須償還的代價」。



  「我知道。」但沒想到刃卻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語,他原本還預想刃會再對他說些「你還想逃避嗎?」、「你以為這樣我們之間的罪孽就能一筆勾銷嗎?」之類的話,但這一句「我知道」,是丹恆從沒想過的,他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了,他覺得他的淺意識肯定也想不出這麼驚世駭俗的台詞。



  「但難道你滿足於現在持明族的現況嗎?」刃的聲音依舊淡漠,他轉身望向古海,細碎的雨點在海面上激起了陣陣漣漪。



  「......」於是丹恆也跟著刃的視線轉而望向古海,一時語塞,他確實可以只是丹恆,但卻還是得承認自己繼承了大半的龍尊之力,他張開手,感覺這股力量正凝聚在自己手中,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也確實逃不掉的枷鎖。



  要想打破這道枷鎖,還是得靠他自己才行。



  況且他也沒有遺忘還有另一個年輕持明代替了他,被關在鱗淵境中飽嚐不自由之苦。的確,沒有任何一個持明應該被當成「龍尊」對待,然後被永生永世地關在那裏,他們必須改變。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著要改變,但又要怎麼改變呢?丹恆了無頭緒。



  「關於化龍妙法,你還記得多少?」刃見他不發一語,遂追問道。



  「幾乎不記得了。」丹恆搖了搖頭,「那你呢?」。



  「關鍵的部份也忘得一乾二淨。」刃啞然失笑。



  「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不要妄想用化龍妙法讓死物復生。」



  「白珩就是個失敗的例子。」



  白珩,這個單詞著實讓丹恆抖了一下,這可是個百分百觸發刃魔陰身的高危險單詞,如今竟然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從刃的口中道出,眼前這個刃怕不是個替身吧。



  「不過也好,死去的就讓他們死去吧。」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丹恆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他的淺意識肯定是出了什麼重大的錯誤,是因為接觸了應星所以重新行塑了刃在他腦海裡的形象嗎?往常就是在夢裡,刃也絕對說不出這麼豁達的台詞。



  「你在幹嘛?」見到丹恆的行動詭異,刃瞥了他一眼。



  「沒什麼。」丹恆連忙搖頭,好掩飾自己的心虛,但是當他對上刃的目光時,看見刃那原本飄逸的長髮在雨水的澆灌下坍塌成片,正乖順地貼在耳旁,這副窘迫樣倒是讓他想起了那天掉進海裡的刃,當他被那鬼東西給撿起時,也是這副落魄模樣。



  思及此,丹恆的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你又在笑什麼?」然而刃並沒有打算放過丹恆臉上的任何一個微小變化。



  「笑我們的樣子看來是挺狼狽的。」本來是想說笑你看起來挺狼狽的,但仔細一想,自己恐怕是也差不到哪裡去。



  「.......」刃懶得搭理他,轉而抬頭望向天邊陰雲漠漠,他伸手接住了這綿綿細雨,想起了他與「丹恆」初次見面那會,也是個雨天。



  「傘......」於是他又想起了卡芙卡給他的那把傘,想起了他在最後一刻才懊惱著沒有把傘遞給那在雨中倉皇逃跑的人。



  「還要傘做什麼?我們已經夠狼狽了。」丹恆笑道,遂也學習刃把手伸出去,雨水在他的掌心裡聚成一潭清淺的泉,一股奇妙的感覺自丹恆的心裡油然而生,他想,這海水才剛剛被巨龍捲了上去,如今巨龍解體,又落下成為雨,回歸海中。



  「而且,偶爾像這樣淋淋雨也不錯。」



  雨淅淅瀝瀝地落在他們兩人上頭,刃望向丹恆,見對方明明一身狼狽卻還是含笑看著雨點從天而降,他想——



  也許吧,已經不需要傘了。




※※※※※





  同時間,列車裡,姬子和瓦爾特正站在車門前,屏氣凝神,嚴陣以待,只有帕姆還天真地像個孩子,正唱著歌、澆著花,絲毫沒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哎呀,抱歉。讓你們久等了,路途上因為一些小事耽擱了,沒等很久吧。」然而來人的身影並沒有如他們預期般地從車門顯現,只見卡芙卡踩著高跟,自他們身後探出頭來。



  「你們好啊。」銀狼也緊隨在後,正專注地打著他手上的遊戲機,眼神連抬都沒抬起



  「能不能麻煩你們下次走正門進來......」姬子皺眉,看向這列車上的不速之客。



  「原來這列車上還有所謂的正門嗎?抱歉,你也知道,我們向來這不怎麼在意這種小事。」卡芙卡雙手一攤,「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答應你,下次一定。」



  「......唉。」姬子嘆了口氣。



  「好了,別老是愁眉苦臉了。」卡芙卡伸手拍了拍大衣上的污漬,不知道在上列車前,他們又經歷了什麼。



  「我們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我們家阿刃在哪裡?又或者說,阿刃的前身在哪裡?」然後她瞇起眼,語氣雖然聽著友善,但神情裡卻別有意涵。



  「對於這件事,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瓦爾特搶在姬子回答前發問。



  「怎麼打算......」卡芙卡玩味似地掰弄著手指,「先看到人在決定囉?」



  「我倒好奇大叔以前長得如何。」銀狼「喀」地一聲闔上遊戲機,眼神裡閃爍著些許期待。



  


  「......」



  「知道了,跟我來吧。」於是由瓦爾特帶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資料室門前,瓦爾特伸出手,輕輕敲了敲資料室的木製拉門。



  「丹恆,你醒了嗎?星核獵手他們來了,要來把刃......把你那位朋友給領回去。」



  但木門後頭沒有任何回應。



  「丹恆?」瓦爾特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門,他知道丹恆這個孩子素來敏感且淺眠,這麼點騷動肯定早就驚醒了他。



  但木門後頭依舊是一片死寂。



  「不會是出事了吧?丹恆?」見狀,姬子也心急地跟上前敲門,但門後依舊毫無反應,她有些後悔果然不該讓丹恆與那男人共處一室。



  於是在和瓦爾特交換了個眼神後,他們便逕自拉開了資料室的門,事實上資料室的門一直都沒鎖,只是尊重丹恆的個人隱私,丹恆在房裡時,他們都不會直接開門叨擾。



  「丹恆,你沒事吧?」嘩啦—地一聲木門被拉開了,姬子和瓦爾特正焦急地出聲詢問,然而映入他們眼簾的卻是一派祥和的畫面。



  只見丹恆依舊躺在他原本的床位上熟睡,但身旁卻緊挨著另個人,不是昨天那位一頭白髮的男子,而是刃,分毫不差,就是星核獵手的那個阿刃。



  「啊啦,這不還是阿刃嗎?」卡芙卡探頭,確定了躺在那裏的人是他們的阿刃無誤後,便露出了一抹滿是玩味的笑容。


 


  「而且竟然睡得這麼好,真是稀奇。他就是在我們基地裡也幾乎不睡覺呢。」此言不假,卡芙卡看向刃緊閉的雙眼,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樣子,她都有些懷疑這個年輕持明到底是有什麼神奇魔力,竟然可以讓刃卸下一切防備,睡得如此安穩。



  「太好了,好險我有跟來,這個畫面可不得了。」銀狼則是拿出手機,一連拍了好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



  「......」



  「麻煩不要拍這種照片,會對丹恆照成困擾的。」可惜她的一舉一動都盡數收入瓦爾特眼底,只見他一把拿走銀狼的手機,就要把照片刪掉。



  「喂!等等,我又不會把照片外流,只是想拿這照片威脅大叔陪我玩遊戲而已。」銀狼氣得跺腳,正鬧騰著要從瓦爾特手裡把手機搶回來時,卡芙卡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



  「噓,安靜點——」



  「既然看起來沒什麼事,那就讓他們再多睡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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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關於持明曾經有能力形塑一切生命體的描述來自於星鐵文獻《某持明少年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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